老远就听着少爷的吵闹,老爷太太和大奶奶三堂会审。大淞进了院子脚步却慢下来了,他不怕天不怕地偏偏怕这刘家的人,他们有恩与他,叫他跟刘家人造反,那绝迹不可能。
可是今儿,一定要留下秋农。
正走着,刘家小姐从偏院儿里赶上来了。一身的白蕾花洋裙,走起路来,下摆晃荡来晃荡去,秋农看着稀奇,想象着自己穿上了那衣裳,不,就是不穿,自己化成那一圈儿灵动的下摆也成,晃,晃出风来。而她的衣裳就是掀起来也没个褶子,只消薄薄的落下去。
“大淞,大淞。”她叫住他,撇了秋农一眼,咧着笑,“好模样,难怪我两个弟弟都争你!”秋农闻着她的香,缓慢了呼吸。她又接着对大淞说,“你等会再进去,我先探探爹妈的口风。我那傻弟弟一向风流不把姑娘当回事,谁知道他这一闹就较上劲儿了。”说着她又将手牵上秋农,秋农感觉到她手套的绵软,细细研究,成朵成片的大牡丹花,消薄了片儿的漏在上面,丝丝儿的连着。秋农想着自己套上去,那就再也不能摸柴火了,会断破了。
这样好看的花样究竟是一个洞一个洞凿出来的?
“我弟弟真要娶你你可愿意?”
秋农垂首深笑,不能不能,这薄的布怎么能凿洞?可是这丝丝网网的究竟怎么缠上花去的。
大淞瞧小姐还有意说少爷的好话,“姐姐呀,快些走。”推搡着叫她赶紧进去。
门里头少爷回头正好看见秋农,二话不说冲出来,从大淞手上把她拖进屋里。
“快跪下,叫爹娘!”
秋农被扯着,沁凉的石砖磕的她不能动弹。一下子从光亮蹿进黑黢黢的地方,只觉得眼顶上全是黑。
秋农啊,你究竟为什么要爬上少爷的床?
爬上去啊,有馒头吃。
大淞脑子里炸开了,一直嗡嗡响着这句话。馒头说的是他。他撑起腰,撇着腿,吊儿郎当的扬起头看房檐儿,天空,一片水灰。
不爬,少爷肯定不容她,她自然不会再吃到大淞的馒头。
大淞抓耳挠腮,那张俊脸愣是红了,原来,秋农对他是有情在的。她的情只能是留下,而留下就不能反抗,自然就要爬上少爷的床。
说她痴傻?她在狼窝里住了一宿倒没失了身。
那夜,守门人说,明明听到少爷的“那样儿式”的叫声了,秋农却安安稳稳的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房门还老老实实的呆在厨房里干活。说少爷以前那些个女的,带回家来的,那也没听着“那样儿式”的叫声啊。
大淞知道,“那样儿式”的声儿是秋农给他拉脚拉出来的,少爷有脚气他早就讲给秋农听过。你瞧你瞧,这还说她不聪明,旁人怎么不给少爷拉脚气,她这讨好他可不就是为了少爷容下她。
这回是闹大了,他反倒赖上秋农了。上次少爷提出要娶她,大淞当着老人儿的面直打他,现在是没脸进去见老人儿了,静待结果?他可不是坐得住的人。
少爷现在闹着也好,至少他们现在不会赶走她。但是呆在里面的时间又不能长,他们万一应了少爷娶她做填房,事情又糟了!他不能进去闹,不能干等,怎么办才好!
正巧!门口迎来刘家的外国女婿:史蒂夫。说是个什么官儿,他总横的什么事儿都管,刘家人不爱他来,却碍着商业上的方便一定要讨着他的好儿。
大淞一向不睬他,他与刘家小姐从小姐弟相称感情好,这被定着一个外国佬,他肯定不高兴,但闹又闹不起来。
“史爷好啊!”大淞笑脸凑上去给他递烟,“好久不见您,来看我姐姐啊?”
“不不,来找你爷爷,婚礼上有好多细节要交代给他,我们是洋式婚礼,我们那边不出错,我可不放心你们这。”史蒂夫狗眼看人低只往门房走。
“哎哎,史爷。”大淞拦起他,叉着腰吊着眉朝他威胁的样子,“您可知道我姐姐前阵子闹自杀的事?”
史蒂夫紧张起来,他可心疼刘小姐的,他常常在朋友面前骄傲说自己娶得是标准的中国大家闺秀,娶她,是他的名气。
“刘小姐没事吧?”史蒂夫问,“她现在在哪?我要去看她,这婚礼都快到了,怎么还闹自杀了。”他嘀咕着,几乎不可思议的摊手耸肩,自以为别人是傍他,却不想她这么激烈的反抗。
大淞又拦下他,“哎哎!没事!我姐姐没事!你听我说!”大淞强硬着,史蒂夫有些闹不懂,他赶紧说,眼角眉梢的坏笑,“住医院后,我就天天儿的念叨她。”大淞在他跟前摆起戏把子,像模像样的叉着双腿指着地上,“我跟她说,嫁谁不是嫁啊,姐姐嫁个外国人咱们刘家才能名扬中外!我就天天这么念叨……”大淞一拍掌,“哎!奇了,出院后,姐姐跟换了个人儿似的。你现在去堂屋瞧瞧,她那副身子骨生来就是穿你们洋装的!要不是我跟她从小长大,这回我一定认不出我姐,水灵灵的,那个大摆子飘来飘去跟个仙人儿似的!可美!”他这番书说的史蒂夫两眼冒精光,嘴巴咧的就想尽快看到他所谓的仙人儿!他欣赏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可归根结底,那些文化都体现在了女人身上。她们浑身孕育着母性文明,一颦一笑都是中外文字揉不出来的规矩,是美,是真美!
“你让开,我去看看她。”史蒂夫笑洋洋的,对大淞的说法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大淞故意卖关子,满是垂头丧气,“她现在啊,好不容易想通了,要嫁给你了,这又出幺蛾子了!”
秋农垂首,少爷的手上也有戒指。只是以前没发现,他的手很是苍白,骨节儿都看得出。身上还有许多闻得出的大烟味儿,秋农下意识的摒下呼吸。
遮了眼,抿了嘴儿,就剩下耳朵能有感觉了,整个屋子里都是闷实的哼气声儿。
刘家小姐知道自己弟弟本事不行,大淞又强硬着喜欢这个女孩子。这可都是她从小玩大的弟弟,她这和事佬儿怕是当不得了。
秋农旁着头,悄摸神儿的看小姐的裙。
裙边静了,肉色的丝袜裹得那双腿光滑透亮一点痕迹也没有,小高跟鞋将整个人都托高起来了。只是她可不能穿,她的脚早已缠成了三寸金莲,这一辈子都不能穿着听“嗒嗒”的声儿了。
“快叫爹娘!”少爷急着又叫一遍,杵着秋农发呆的身子。
秋农惊得赖下屁股着腰磕头,“老爷太太。”她偷抿着嘴差点笑出来,为什么要叫他们爹娘,这不是老爷太太吗?
少爷愣着,她堆砌的不深的笑意是在笑他?他以为秋农会像爬上他床上那样乖巧,这关键时刻怎么还撇清来了。但他不能乱,他得衬着她。
“瞧瞧!谁说非要大户人家的姑娘懂礼仪知廉耻了,秋农这尊卑不是分的挺清的么!你们倒还嫌弃,就我这德行的,谁家小姐敢进门哪!”大少爷干脆不撑着了,原本的无赖骨子全摊到地上,大日头把他的脚影拖得很长。
刘家小姐也闹不清秋农跟谁好,父母黑着脸也不说话。她便开口问,“秋农啊,你嫁给我们刘家做填房好吗?”
秋农抬起头来,叫所有人看见她饱满的脸以及那双不加思索的眼睛,轻眨一下,半张开小嘴轻声说道,“我听我爸的。”
可是刚才大淞还对她说,“想留下吃馒头,就得往我身上说听见没!”他说刘家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她信,凭他的本事,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老爷!史姑爷来了,在门口候着呢,说是有要紧的事找您!”
“他来做什么,离初八还早着呢!”刘家小姐满是不高兴,可脸却红了,垂眼打量自己这一身洋装,身子也站不直了几乎一点儿也没了刚才的得意。
老爷子一听那位洋女婿,片刻不敢怠慢。更像是摆脱了这里的纠缠,拉上女儿一个劲儿的往外走去,“你跟我一起去。”
这主事儿的一走,大奶奶就像个摆设,刘家少爷不爱搭理她,本就是续来的,对他再好也是假好。
“这事儿怎么办吧!”少爷一屁股耷拉下去,干脆原地打坐掏出颗烟来抽。
大奶奶卷了一圈儿手里的帕子,指甲在桌上磕了两声,“这事儿还得等你爸回来再说,你说你在外头弄个院子养着不就成了,怎么着就要娶了往宅里带呢!”
“你管着嘛!”少爷在烟雾缭绕里边眯眼儿,狠狠抽了一口,憋了会,扬起下巴玩儿似的慢慢吐出来,那股子浑浊的白烟冲天而去,散开,绕梁。
大奶奶气的浑身的肉都颤起了,“混账!你爸说的对,将来,这刘家迟早败你手上!亏你奶奶把你疼手心里。”说着她双手合十往少爷拜拜,“我替她老人家求求你,挣点气儿吧!省得她百年之后眼都闭不上!”
“嫌我不争气,呵!”刘少爷仿佛吵惯了架,只消动动嘴皮子,就能把大奶奶气跑了,“你争气,你倒是再生一个呀!”大奶奶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咕噜一转就没见人了。
他又吐出一口烟,夹着烟的小指伸出来抠抠下巴,浑身一点也不来劲儿。呆坐着把烟嵌在嘴里,直到吸完他爬起来拍拍屁股,卷起袖子,一下把秋农给拽起来。
秋农看着水儿似的丝绸在他身上晃荡,他坐到老爷的位子上,倒是挺直了腰背。秋农站在那动也不动,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垂首看脚尖,看地面,看缝里。
“我刚才叫你喊爹妈,你怎么不喊?你不愿意做我太太?”
他一身的流气跟大淞不同,大淞,他是天生的痞子,流氓,从骨子里叫人怕他。而他的流儿劲能坐下绝不站着,能躺下绝不直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