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人问过那个地方在哪。”她孤声嘟囔着,一边拨了拨自己的菜篮子,躲开了我们的视线。
“那老太太,您知道它具体的位置在哪里吗?”我继续问道。她背过去咳嗽了两声,“我知道啊,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我知道也只有她这样年岁的人敢说自己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从前我们不知道他们用来干嘛的,从来没有人说那些,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就当它不存在。我们知道那地方从前日本鬼子来过,但从来没问过。那会儿家家户户都害怕,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想,我能理解他们这样,蝼蚁与猛兽,何以争之。
“那老太太,关于那个营,你还能记起点什么具体的事儿来嘛?”我问道。
“那时候,大概是一九三七年。”她眯着眼很清晰的思路,“我才二十岁左右的时候。那年的秋天尤其的阴森,就在这条小路上,一大群一大群的青州人从这里走过去。”她哆嗦着伸出手来指着我们脚下的路,我仿佛从画面中看出来了,“小王庄门口的路。他们像没有灵魂的野人,脏兮兮的浑身发着臭从这条小路上走,我们在屋里躲着,听见外面很大一片的吵闹声,一直在嘘嘘嘘的吵,我们的耳朵没清净下来,像是蚊子苍蝇一直在嗡。我们家在村的西边还比较远,都能听到那群人传过来声音,我想大概我们整个村都被那声音给惊到了。还时不时的放枪,那些声音几乎持续了一天。我听我爹娘说,有人死了,就在门口,也没人收尸,他们穿着有的贵气有的普通,我们不敢发死人财,就把他们都葬掉了,我听我爹娘说,那个集中营里开始吧父母和孩子拆开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和娘去看过他们,但是被警察吓得没敢多走一步。后来我们听说有几个女人逃出来了,衣衫不整的,是和警察交易了的,我无法想象她们是怎么交易的,太可怕了。后来有一天,一群女人向火车站走。她们不是自己自愿,一个推着一个,有的在半路跑了被打死,然后大家再也不敢逃,被警察押着,哭得已经没声儿了,一路上跌着跑着,赶着像牲畜。”
她回过头看那条路,深深的凝在自己的回忆当中。我们也站在那里想象着那样的惨景是真的发生过的,我就受不了,胃里一阵阵的翻腾着,我以为也是故事给我反应却不是妊娠么。她弯腰提起菜篮子,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哪天,那里一下子就没人了,我以为他们都已经走了,去哪里了没人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大概和我们一样都不去想,不敢想。就连谈论都是私下偷偷的,那会我们以为小日本子会杀回来,好多人搬家了,我们害怕把那段历史记在脑海里。后来很多新人,都不知道这里的故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来了。”
她的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冷漠和无视,我胃里翻腾的更厉害了,就在她转身走的时候,我赶紧把这段话记录下来,我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了。
我们沿着小街心广场过一个大的四岔路口,一直延伸的那条路叫“慢走路”那所商务技术学院就在前面,那条“慢走路”比其他什么“霞飞路”,“望月路”来得相对有纪念性一些,慢慢走过,沉淀的时光,这条路给多少人带来死的绝望,所以你们慢慢走,不着急。我心里还蛮感激给这条路这样取名字的人,至少有这么一条路来记住。
技术学院的建筑很现代,可能由于院墙种植了密布的夹竹桃的缘故,看起来阴森森的。好几座大楼在那里面,我们进了后门,一条宽敞的大道,折弯,是个警卫亭和操场连着拉起来的后门的后门,我分明看见几个男孩子在角落里抽烟,现在正是体育课的时间。向警卫说明来意,他跟我们周旋了几句,会不会想要我们把它写上报纸呢,我和小马对视了一眼,小马给他递了一包好烟,他这才放我们进去。还祝福我们尽快出来。
走进去,左边是个大楼,右边操场的铁丝网墙壁上贴着画报,我眯着眼想象着那铁丝网里面的,在这草坪下面,在这书香之地,这里曾经是战俘营,是那些亡魂呆过的地方。我猛地睁开眼,真的很难想象,鼻子突然抽到了冷气,我狠狠的捏住眼泪就在框里了。
“风太冷了!”我对小马说道,尴尬的笑笑。
“是啊。”他配合我跺跺脚,“对了,你饿了吗?我们要不要去小卖部买点吃的?”他很照顾我。
“嗯好哇!来杯热可可也好。”我说道,和他一路循着。因为不知道小卖部在哪里,我们绕去了前大门。那里的小花园里竖着个大雕塑,很奇怪的人体折叠造型。
“这些学院现在这么开放?”
“艺术嘛。”
“等等,会不会跟战俘营有关系?”我说着小马的神色也严肃起来,看啊,那折叠的人体多么痛苦的样子,但是下面的牌子上歇着什么团结互助,互相友爱之类的话题。
我和小马莫名其妙的对视,完全不明白这是几个意思。几个学生走过来,“看什么呢?你们是什么人?”我看见她臂上的袖章应该是学生会的。
“这个雕塑跟那个集中营有没有关系啊?”我问其中一个。
“什么集中营?”他完全不明白,另一个小朋友还吃吃笑起来。小马大致讲了一下关于那个集中营的事情,那个小的小伙子才严肃起来。
“你们讲的大概是学校隔壁那个往村庄的方向,就那个方向在拐过去,就能看到一个纪念碑。”一个女孩子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可是我们开车来的路上也没看见有,“那是个纪念碑对吗?”
“应该吧。”她红着脸羞涩道。
找到的时候,它在一个宽敞的巷子里的最尽头,最里面还有铁丝网,就是那个学校的操场,我们相当于绕了一大兜子。那块碑是灰褐色大理石做的,表面的烫金字已经脱得还剩印刻的凹槽了,是一九五七年的二十年纪念日这里镇上的一个镇长立的。就这么一宽方方的碑,不高调,也不低如尘埃,它背面的是那么多人的名字,一串一串的人名字,几乎是集齐了百家姓。我在上面找到了两个熟悉,但叫我窒息的名字……刘生龙,刘生虎。那对刘家的长子嫡孙双胞胎,他们才是和伊拉一样大的孩子,就在这里,与这么多人一起,与世长存了。
我捂着胸口,小马意识到我不对劲。
“怎么了?”
但我想到这事我说不出口,我的丈夫家里的祖宗们在这里,可他们似乎已经把他们忘记了。我有印象的就是夏伊何说刘海鑫会每天三炷香,家里至今都有烟香味,还有那一墙的黑白照,那上面都是谁?可是为什么到了我公公刘生麟,这一切都不再延续了,刘炎林甚至要拿掉那一墙的黑白照,也许这样挂着是有点可怖,可是,也许是我太矫情了,他们与这个事件有关系,却被忘记,我就一味的,自私的觉得他们要抛弃过去。
我轻轻地跪在地上,小马扶着我,他以为我是要看下面的字,但其实,我是借着这个动作,给刘生龙和刘生虎两位先人磕头,我大概把自己融入那羞耻的一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为从前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心存歉意,由于这件事,更加的内疚不堪,我不想让小马知道,根本不想。
这个石碑的地下是个方盒子,这上面有字,小马念出来,“纪念我们南京广平区集中营中难者们,这里存放着他们的骨灰;往下是一列列的名字,还有一行字,纪念我们那些离开父母的孩子们,后来被关押在杭集镇和罗皮集中营最后被送往南京并被屠杀了的三千名孩子。”小马站直了用他标准的普通话念叨,“遭日本帝国主义迫害的人民,葬于杭集……小王庄墓地。”再往下就是可在公募墓碑上的那些名字,死在这个村庄附近的那个集中营里的,就这个学校的原址里的那些人的名字。
“为什么国人会将他们遗忘,只记得南京屠杀,却不知道还有这些人的存在。”小马有些天真的问道,“日本帝国主义,这小鬼子真他么的操蛋!”
我没回答他,我们就那样站在那里,我们心底里或许都隐约知道为什么,却都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们。小马沉重的把相机举起来,又放下去,抿着嘴拍了些照片,但现在,相机乖乖躺在机套里。
“你看,纪念碑上没有提及当时这里的集中营,铁丝网里那些人一切的事物都是由当时的民国警察负责的,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我说。
“在人们的心里全部都是小日本的错。”
我站在那个破旧的正在修缮的一个小教堂边上,村庄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寂静,死寂。
朱秋农就在这里,曾经拖着那残喘的身子,她的三寸金莲早已破败不堪了,触目惊心的三寸金莲是腐朽的中国历史的证明,是叫人凹进心里的痛。她就从那条路走来,沉重而无力,经过我现在站的位置,过去之后拐进一条小路进入那个铁丝网中,几天后,公公刘家峰走了,被带向火车站,走向死亡的尽头。她的孩子刘生龙和刘生虎被留在营地里,孤苦伶仃的没有人哄,还受欺负,好几个星期后被带去罗皮,在运往上海。最后两个小身体像出生时那样拥抱着孤独的死在那里。
秋农呢?她去哪里了?她死在这里了吗?墓地和纪念碑上都没有她的名字呀。
那么最后一个答案就是她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