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在想见到你的亚摩斯叔叔该怎么说。”
“他是我的什么叔叔呢?”
我想了一下,他和刘炎林属于堂兄弟,“那就是堂叔。”
“哇噢,我有个外国堂叔,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着。
带着那句话我安眠了一个午休,但可能是体质和水土问题,眼睛好是好了,小腹又有些作痛了。虽然不是特别厉害的疼,但总是一阵一阵儿的不消去。
“妈妈你可以吗?”伊拉扶着我。
我只能撑着,不总想着它,自己的心里作怪把疼痛扩大,但是如果吃晚饭之后还痛,再叫旅馆太太的帮忙送我去医院吧。就在去美人鱼大厦的路上,我一直来回走,不想很快到达那里,我想拖延时间,可我现在知道,早点说服自己想明白就好了。我即将讲述的秋农的故事会唤起他痛苦而苦厄的关于奶奶的记忆。也许,他不愿意让我在这里将秋农的旧事重提,也许,他的人生已经把这些事封锁。他离开英国或许就是要切断和罗伯斯家的关联,切断中国的关联。来到这个美丽的童话王国,过着每天都有希望是彩色的日子,这里很平静,很安详,每个人看上去都光彩照人。可我现在的角色……我要重提秋农的过去,亚度尼斯的过去,重新掀开那被尘封的往事,就像江岸说,真相,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我现在像颗病毒,侵入这个美丽的国度,破坏亚摩斯梦幻的日常生活。
这里的建筑都很新,我和伊拉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一股花香味的油漆味,我们沿着河道走,美人鱼雕像离我们很远,看上去像是一个点,在那里等待着王子去找她,我加快了脚步。人行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跑步的母女,山地车的青少年,滑双排的轮滑少年,有的老奶奶再跟小孩子讲话,有的老爷爷在扶着老奶奶散步,还有外来游人在举着单反相机拍照,一切那么和谐美。我回头望,我们已然置身其中。
我们走了好久才到美人鱼大厦,至于他所说的那个时光咖啡馆,门口装饰着厚重的树年轮,上面烤着枯色的“时光”英文字母,路边上是枝叶发芽的梧桐,我伸手拨弄头发,越来越靠近咖啡馆了,我的脑中涨开了似的全都忘了,现在要进去吗?要开始将一切讲出来了吗?我的身体一下子有种异样,昏乱极了。
咖啡馆的一楼有点压抑,而二楼,小阳光正好打在窗边上,我喜欢那里,而且二楼的人少,只有一对母女在那里读书,还有几个金发游人正在商量去哪里。我再次理了理头发,环顾了四周,坐下时顺便整理下裙子,好吧我承认,整理的有些刻意。
“伊拉,你想喝点什么?”
“蜂蜜茶,妈妈你呢?”
“柚子汁吧。”我看着菜单,招呼服务员,“再来一块松饼好嘛?”
“好。”
“朱秋浓!”就在我报菜单的时候,他用很流利的中文叫了我的名字,和他祖母同音的名字。
我抬头一眼,逆着光,他站在我身后,虽然年龄比我小两岁,但是岁月在他脸上的刻痕像是四十岁的人,他魁梧的身材使他看起来很成熟的魅力,他拉开椅子在我和伊拉面前坐下,举手投足间的英式优雅,我不由得正视他。
“你好叔叔。”伊拉主动打了招呼。
我愣在那里盯着他看,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隐约看出一点银发,他的额头饱满,看上去很聪明,英挺的鼻子,深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漂亮极了。
“你好,小美女,”他亲和的看着伊拉,“这家的奥利奥奶昔你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他随手摘下眼睛,揉了揉眉下的一个穴位。他深棕色的眼睛像秋农一样有着无限温婉的力量,看上去能原谅世间一切的力量。
“你是在中国工作的记者?我在互联网上查了一些你的资料。”
我轻声咳嗽,手指紧张的绞弄着。
“呃,我也搜过你的资料。你最近写了一本菜谱,我看了,很不错。”
亚摩斯·罗伯斯叹息着拖着自己的下巴,“为了写这本菜谱,我已经养了三个月,双下巴都养出来了,一个厨师写书,有人看已经阿弥陀佛了,哈哈。”
我跟着他的幽默一起笑了出来。这么聊天很快乐,但是那个话题迟早要来,我的快乐也只是暂时的,内心地里的尴尬使我不停的看向我的女儿……
“首先,亚摩斯·罗伯斯,我很感谢你今天来到这里和我们见上一面,真的……”
我抿嘴,我舔唇,我口干舌燥,我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把伤感的阴霾遮盖那一瞬的笑容。
“朱小姐,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一笑,阳光照在他的牙齿上,我几乎要为他的笑再次愣住,他招来服务员,给伊拉点了奥利奥奶昔,另外点了两杯柚子茶。
“你第一次来丹麦?”他问道。
我点头,服务员端着茶水来我们桌边,亚摩斯·罗伯斯用流利的英文跟她说了些什么,转瞬,“哈哈。”两个人笑的很开心。
“这家咖啡馆我很喜欢,”他继续说,“我常常来这里,坐一坐,有时候也会为厨房做两道菜。原先这里是没有茶类的,但是我喜欢,所以让他们准备了一些柚子茶,柠檬茶,红茶绿茶。”
伊拉吃着奥利奥奶昔,那把小银勺在高长的玻璃杯上轻轻一碰,“冰……”这样清脆的声音,蓦地,我们之间都陷入了凝固状态。
“美亚说你来找我是跟我奶奶有关系,”他看着我,提着嘴角问,“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美亚这个忙帮得太好了,这一下我就有办法切入话题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秋农,你的奶奶秋农已经去世了。实在抱歉。”
“这有什么。”他耸肩,了然一笑,搅了搅杯子里的柚子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见过她的照片,就连约翰叔叔也只为她拍过一次偶然的照片。说实话你的名字,朱秋浓,浓郁的浓,一开始让我错觉有种巧合,有种,你们中国人神乎其神的‘缘分’二字。”
“你的约翰叔叔帮她拍过一次照片?可是据我所知,五零年之后,他们以为秋农在中国去世了,然后亚度尼斯为了回去等她找她,开了个小饭馆等了十几年,我记得美亚说,约翰曾经去找过他,赶上了他的心脏病发,这才回英国去的。”
“那是个偶然,具体情况爸爸安格斯没有告诉过我,说是约翰叔叔去那家咖啡馆附近旅游采景,无意中拍到了一个女人的回眸,被爷爷亚度尼斯看成了是秋农,所以他才激动的心脏病发。”
我的天!这又是怎样的故事,“难道说秋农还活着?”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任重而道远的意思,可是爸爸不想再让我查下去了,他要我铭记我名字的由来,却不想再让我对过去的事情而纠结。朱小姐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他静静地看着我,“你怎么认识秋农的呢?你的年纪跟我一般吧,而秋农与你隔了两辈……”
“你说的不错,我的年龄什么的我不可能见过秋农。但是那所刘家老宅子正巧是我将要搬进去的,我,我还认识一些跟秋农有着莫切关系的人,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找你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能说出那老宅子被我丈夫刘炎林家里买下来了。
他放下杯子,凝视着我,他的眼神干净温暖,他在想些什么?
但是他好像不太明白什么意思,我却以为他不想听下去了。刘伊拉伸出她的小脚夹着我的脚面,我看了她一眼,又瞥向窗外,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楼下。我的心脏仿佛错位了似的梗在下面,我深呼吸安慰自己,说出来吧。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抿着嘴紧张道,“我想,在这里把从前的事情告诉你,你肯定不能接受,但是我还是得说。一九三七年中国和日本大战期间,青州施桥刘家老宅子,我的丈夫刘炎林一家都与秋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以为我提到“刘家”会让亚摩斯有所异动,但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一九三七年的青州他更是一点点异常都没有。
“事件发生后,我说的是一九三七年中日大战的大惨剧,还有你的伯伯的失踪,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刘家人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去忘记你奶奶秋农,特别是我公公,刘生麟,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被关在橱柜里的,你的亲伯伯刘生麟,他这六十几年来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她!”
我说的可能有些语无伦次,人物关系是不是有些错乱了,但是我的思路很清晰,我就是怕亚摩斯听不懂。而亚摩斯他的眼睛里除了在思考,还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很抱歉,”我低头又抬起,“这些磨难的事对你来说可能一时不是特别能理解,实在抱歉。”
他眯了眯眼了,等他想要开口时,还是一副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的样子。
“你说的大惨剧是什么意思?”他双手拿上来揉搓着。
“青州,安吉街圈押移送,日军命令中国警察押送中国军人家属做人质,这个命令听起来实在荒唐透顶,但是既然有百人斩大赛,这也就符合日本人的残酷作风了。”
“你继续说。”他皱着眉。
“圈押集中……那些抗日军人家属被集中在一起,从青州被押送至南京的屠杀营……”
亚摩斯耸耸肩摊开手掌,撅着嘴又摇头,“呃,对不起打断一下,这些事,跟我奶奶有关系吗?”
我惊讶地和伊拉对视了一眼,怎么会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