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僵持大概了三十秒,我的身体已经特别扭曲的痛苦了。
“还有你刚刚说,我亲伯伯?我有亲伯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似乎完全想不通怎么回事,眼睛里全是问号。
“是啊,他叫刘生麟,是秋农的大儿子,你的爸爸安格斯是秋农的二儿子。”
又是一阵默然。
“刘生麟?”他完全搞不懂了,“我奶奶除了生下我爸爸,没有其他人啊,而且我知道奶奶是中国人,可从来不知道什么,什么刘家,青州,一九三七……”他笑了笑,“或许,我们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但你奶奶叫做朱秋农没错吧?”我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有种晕眩感,他刚才不是说……难道!是亚度尼斯·罗伯斯把一切都隐瞒了!
他点头应声,“对,没错,是朱秋农。”
“是啊,朱秋农,”我急急的把身子贴上了桌子,“或者,你知不知道刘朱秋农。”
我原以为他会恍然大悟的样子。
“什么刘朱……”他上扬着眉,几乎是惊住了,“刘朱秋农?”
“刘,是你奶奶从前在中国夫家的姓氏。”我捂着自己的胸口提示他我的丈夫家,“刘家。”
越说我越不敢说了,这事不对,不对,他大概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下去,这个置身安宁日子里过了四十年的人从此以后,这个童话美梦会被我改成噩梦!
我生生挤出僵硬的笑,“呃,亚摩斯,我可能,是我认错了人。”然后我推开椅子拎着包,眼神揪住伊拉,别吃了,我们快走吧!我在这里多呆一秒,可能就被这个聪明的男人怀疑上。
“真的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时间了!”我说着,他也站了起来。
“恐怕我奶奶秋,不是你要找的秋,”他温和的笑着,“没关系,你不必把歉意放在心上,就在丹麦好好玩一阵吧。这场见面说明我们有缘,很高兴见到你。”
我听到他是释然,可我伸不出手来跟他握手,我的手心全是冷汗,我抓紧了包带撑住自己。伊拉看看我又看看他,就在我措不及防的时候,从我包里,很容易的就抽出一张照片来,那是我时时刻刻都会拿出来看一眼的人,伊拉知道她在那。
“叔叔你看。”
亚摩斯·罗伯斯低头,诧异的拿过照片,黑白照片里,那个在彩衣巷蓦然回首的小脚女人,她在看像她的孙子亚摩斯。
“这是你奶奶吗?”伊拉奶气的问道。
我的耳朵一下子嗡开,这一个二楼餐厅像是被辐射震慑的荡然平静下来。身边的人静止了一般,连外面树上的鸟儿也仰着头不动了,这里只剩下徐徐的风,还有我和亚摩斯的惊恐。
“我的天!”他说着,捂起自己的口鼻,不堪重负的坐了下来!
亚摩斯·罗伯斯的眼神在我和桌子上的黑白照上来回游走,他捏着照片看后面的字,完全不知所措。
“我承认,这女人确实像,像秋农的样子,这个回眸和我约翰叔叔早年拍的那张特别像,像是一个人……”他不断地承认着,但从心底里抗拒着。
我和伊拉默默对视不说话。
“可,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明白……”他说着便搓起自己的衣角,我看着他的手,完全不是中国厨师那样的粗油,他的手指纤长而白净,尤其是那枚白金的戒指……
“她来自青州?她被卷进抗日战争中……”他不断地疑问,“她,她还在中国生过一个孩子……”
我在想是不是亚摩斯根本不知道秋农真正的过去,不知道她的籍贯,不知道她关于那个年代,和三个男人,和庞大的刘氏家族,还有段惊心动魄的跨国恋的真正原委。是不是亚度尼斯为了秋农,为了她能进入他的家族,所以刻意把她过去的一切都隐瞒了?还是秋农根本也没有告诉亚度尼斯关于青州关于哪个可怜的孩子刘生麟?
看着他慌乱的疑惑,通身的焦躁不安,我大概知道了,是亚度尼斯没有告诉他们,是秋农没有告诉他她在青州的婚后经历,她的被捕,她的消失的孩子,从战场复活的丈夫,覆灭的刘氏家族。亚度尼斯只知道她从刘家被卖到了江城的咖啡馆那段凄惨的五年妓女生活,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承载的,还有这么多令人完全崩溃的事情。秋农因为失去了孩子而得了失心疯,这也是她五年麻木妓女生活能安然存活下来的原因。从她准备和亚度尼斯离开的那刻,她与自己的过去毅然决然的撇离开来了。
而我现在,像个无知的小丑,我笑不出来了,我以为化了妆了自己很美,但我忘了小丑的妆容是为了掩饰,我怎么能无知无畏的走出来!鲁莽的打破这个平常男人的平常生活。我怎么能没想到呢,我凭什么天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很伟大的人,由我发掘了这段惨不忍睹的历史,由我来求证真相,而这些亲历者,他们的伤痛,他们想隐瞒想忘却过去秘密的心呢,我忘记了吗?所以,一九四三年之后,秋农有好几年没有跟我外婆联系,因为她想忘记,他不想把从前的记忆带到新的国度,她后来又因为什么回国去了的?她从此消失,她不想让渐渐长大的儿子安格斯知道,更别谈这个孙子了。
而现在,我这个自己为是的小丑,侩子手,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突然跑来这里,找到这个不能承受真相的男人,我血淋淋的解开那些揪心的过去。
亚摩斯·罗伯斯把照片拍在我手上,他的脸色很冷,但他的眼神依然热切,“你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他的心在嘶吼,但总是努力的憋着声音!
我吞咽着口水,被他审判了我的死罪一样。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奶奶另外的身份?来告诉我她惨不忍睹的过去?你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浑身颤抖着,不是这样的,我心里默念,我想象过他知道之后可能会激动地感谢我,或者和我一起缅怀过去,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种,我从未想象的结果。
我长吁一口气,“对不起,我是真的以为你知道那些故事。我来这里找你,因为刘家人,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她,她的亲生儿子在怀念她。这就是我来的唯一目的。”
我看着他焦措的挠头发,他的眼睛“啪”在地上。
“你说的这都太……毫无可信度,我奶奶是江南的大家闺秀,在日据时期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叫朱秋农。嫁给罗伯斯家之后,爷爷给她改名秋·罗伯斯。什么青州刘家,什么江城,这太离谱了!”他不断的否认,越来越激动,“你肯定找错人了,那张照片就是个长得差不多的女人罢了,中国女人过去不都盘个头发穿着旗袍吗……”
“真的抱歉,抱歉。”我稳住自己努力向他解释,“听我讲,我会把整个故事都讲给你听……”
他吃力的挥挥手,“我不想听,这故事,跟丹麦美人鱼一样,你自己知道就好。”
“亚摩斯,请听我解释。”我虚弱的站起来拉住他,我的腰背酸得厉害,我的小腹下坠感越来越重,我绷一口气在腹中撑住。
亚摩斯·罗伯斯就准备走了,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是我的语言,气氛使他想要离开,最重要的是,他就属于那种“决不接受真相”的男人,他走得那么坚决,铁青的脸愤恨的看着我。
“我们绝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对吧,不要再打电话拜托。”他大概是强忍着怒气才把这几句话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就这么短短几秒钟里,他恨死我了!我付出这么多,结果却是这样。我千里迢迢,吃这么多难以忍受的苦,却……这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秋农在这里,消失了。
伊拉满是安慰的眼神,我们静静坐在那里无可奈何。结账的时候,我手抖到钱包掉在地上,伊拉快速蹲下来拿在我手中,我多么感谢我女儿的早熟,她为我着想的细节太让我感动!我付了钱之后,伊拉干脆帮我拿过去盖上皮夹纽,放在我包包里,扶着我出去。这件事吸尽了我的精力,我感觉自己瞬间老了许多岁,我站在门口,我想我下一件事要做什么想了半天。下面我要做些什么?回家?去上海?去蒋王?还是去桤木家?
我的脚下仿佛拖着千万斤的重石,我步履蹒跚,伊拉一直拉着我,“妈妈,注意!”我却在人群中跌跌撞撞。
“妈妈!”伊拉叫我。
“宝贝,抱歉。”我回过神来,“我们这就回五角星去。”我要去给桤木打电话,还有刘生麟爸爸。
伊拉拽着我,摇晃着我,很剧烈的动作,“宝贝,妈妈听见了。”她的小脸在我身边有些模糊,可能是熬夜伤了眼睛,“伊拉,我们快走!”我拽着她,她哭声越大了。
“妈,妈妈……”她刷白的小脸张大了嘴。
“什么?走哇,我们快点!”我粗声粗气道。
她伸出手指,惊悚的指着我的裤腿,然后“哇”的哭爆了。
我低头,淡色的裤子上大片湿漉漉的血迹。粘稠的血液顺着我的肌肤沉重而快速的滑下,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我身体里某种正在逝去的东西。
“妈妈,你怎么了,你哪里……”
我惊恐的弯下腰护住我的肚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刘伊拉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地尖叫起来,“妈妈!你的孩子?什么孩子!”
我狠狠的眨了下眼睛,头一晃,晕白了一片,我的小伊拉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我一头扎在了广场大道上,围观的人群,嗡嗡的声音,渐渐都消失了,好累,但是,再也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