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我鼻腔里窒息的药水味,我知道我在医院里了,粉红色的墙壁,伊拉在我床边牵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湿汗,“妈妈,没事的,你没事的。”
护士走到我身边,中年,黑发,她居然也会中文,很流利的样子!“刘女士,你有先兆流产,但是现在,幸好没事了。”
“孩子呢?”我蠕蠕的问道。
“孩子脉息有些弱,但是没有生命危险,需要提醒你的是,你必须呆在床上休养,至少一个月以上。”
伊拉帮我送她出去,轻轻关上门,朝我一副我才是做错事的孩子的表情。“你太不乖了朱女士!”
我抬着挂点滴的手,那根筋冰凉的无力,我抱住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孩子的事?你还当我是个不可靠的小孩子是吗?”
“我只是忘了,我会选择个恰当的时间告诉你的,我的大宝贝。”
她吧嗒吧嗒眨着眼睛,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妈妈,你跟爸爸吵架,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吗?”
“嗯。”
“你想生他,但是爸爸不肯是吗?”
“嗯。”
她又一次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爸爸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
“怎么会!”我惊呼。我能立马想象到他来这里唉声叹气的责怪我不听老人言,然后冷言冷语的嘲讽我办的这些荒唐透顶的事。
刘伊拉看了看手机,“还有几个小时就到了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个月,每天都在枯燥乏味的休养中度过,我从来没这么失去灵魂失去自我过,我迷惘了,我周遭一片灰暗,什么也不剩了。刘炎林不想要孩子,意味着不想要我们的婚姻了,刘伊拉将要进入她的青春期,她该有她自己的人生。而我呢,工作断了,身体一蹶不振,我的精神,思想,全都懒懒的躺在那张躺椅上。
刘炎林冷静的帮我处理好医院的一切,每日三餐,散步悉数,他全包办了,可我们却没有回到从前的感觉了。他有时候自己坐在那里拧着眉头思考着什么,有时候会裂开干裂的嘴唇跟伊拉逗笑,眼里都是无奈。
直到2002年秋天,这几个月,时光匆匆,我恍如承载了许多年的疲倦和哀愁。我挺着肚子,没有笑容的脸,被刘炎林从去工作室,或者夏伊何奶奶那里,要么回家。被照顾着的生活确实舒服。还有我没有需要和刘炎林争论的事情了,他再也没提过孩子。我每天都想象着亚摩斯·罗伯斯会跟我打招呼,我想回应他,我想写信或者电话给他,想跟他说我的探索过程,表达我的歉意,我总觉得那样的谈话太过突兀,我无数次的想象着重来。可,现实只是那样,很快就到深秋了。我买了个新式笔记本电脑,我可以每日卧床写作,随时发给秦雅书,或者和小马讨论,我还可以和他们视屏聊天,不用频繁出门,一切都太好了。
从前家里的保姆阿姨开始把照顾对象转换成我了,每天都会做我爱吃的饭菜。严斐的老婆,桤木,还有刘娟,刘生郡刘生宏他们都来看我,陪我逛超市,买日用品。严斐的老婆总给我做菜吃,我早就说过她做的才好吃极了。而我的婆婆姚丽华,她不怎么来,除了过节她来帮忙打扫卫生。我的爸爸妈妈也来为我做饭,他们知道我肚子里又有孩子后,骄傲的让邻里都知道。有时候两拨人一起来,热闹的我无法安心休养。
我的公公刘生麟,他带着上海买的红富士苹果来,他推着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能把你和亚摩斯在丹麦的一切告诉我吗?”
我不厌其烦的说了许多,一遍又一遍,他也一遍遍叹气,“跟我当年知道的反应差不多,完全不知情,我把夏伊何当做亲生已经几十年了,你能想象当我得知她不是我亲生母亲那一刻的感觉么,那像是个巨大的笑话。可是亚摩斯很炎林处在一样的境地,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没想到亚度尼斯会瞒住所有人。”
那之后我问医生我能否自己开车出门,他说可以,不能太远,不能太劳累就行。我去了江城,我去找外婆,我看着她从前的照片,细长的身材颓废的脑袋,看起来受了太多的虐待。她给我讲她和秋农从小一起长大的事情,给我讲她那个泼皮妈妈顾莲生,是怎么和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合谋把她赶出家门的。给我将秋农每天去刘家的作息时间,还有大淞,大淞在青州街上打打杀杀,秋农每天会踩着晨雾给他采三七草。至于刘海鑫的故事,她也不太知道了。
一九三八年,秋农被顾莲生拐卖到江城银月路上的咖啡馆,那是一家1912年老外建起的一家用来交涉中外商贸的地方,后来渐渐没落,也没几个人知道咖啡怎么做,便被一个老妈子盘下来,她以咖啡馆为名,实际上,那是有名的淫窝,她的姑娘们都要在那里接客挣钱。在咖啡馆的那五年,没有英雄一样的大淞,没有温柔的刘海鑫,没有默默守护的亚度尼斯,那五年,秋农怎样度过的呢?我心里极力避免自己去想那些事情,我太清楚被卖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整整五年哪,亚度尼斯为什么不早点找到她!
而那之后的一九四三年,小她三岁的守护神来了,她跟着他远渡重洋,在他的隐瞒下,她以中国江南大家闺秀,以那双神奇美丽却惊悚扭曲的小脚进入了庞大的罗伯斯家族。她语言不通,她该如何和刁难她的人相处呢,她竟然还剩下了安格斯,她有了亚度尼斯和安格斯真的快乐吗?
“只有亚摩斯能告诉我们答案。”刘生麟与我相对视,他的表情有些心疼,他一定在我和想一样的事情。
因为我身孕的关系,我和刘炎林决定迟些搬进刘家老宅子。他总是低声低气的出现在我需要的地方,没有任何表情为我做事,我这么敏感的人,我当然清楚地知道,他的心不在,魂不在。他有时到凌晨才会回来,身上带着莫名的味道,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我知道,从身从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我的日子一天一天的在过,我和刘炎林已经完全像个刚认识的普通朋友一样,再没有激情,在没有秘密关联,伊拉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快快乐乐的守着我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出生。
“妈妈,好像宝宝快点出来啊!”伊拉抱着我撒娇。
“我也是啊大宝贝。”我的身子越做越懒了,我真的想快点抱着孩子在怀里!
有时候秦雅书会来看看我,这个讨厌有人请假的老女人,居然不排斥我的孕期,还陪我去看电影聊天喝饮料。
我的气色越来越好,但是我心里国度的空涨,每每想起亚摩斯最后的表情,我的心总要痛上一分。这是思念的感觉吗?
他现在过的好吗?他的脸,他阳光的笑容,他凝视秋农黑白照片的那刻惊讶。他选择头也不回时,关于秋农的种种是否已经忘掉?
还是,我最不愿意情形的……秋农扑朔迷离的故事扰得他生活彻底颠覆,他从前记忆里的中国大家闺秀一下子成了生人,成了他一无所知的人。他会不会恨我太残忍。
我想象着,他告诉她的妻儿:有这么一个离谱的女人带着孩子漂洋过海,来告诉他,他的亲奶奶是个在抗日战争中受尽磨难,家破人亡,她还失去了她的大儿子,并在那之后错乱了神经被人卖到那种地方去了。他的爷爷亚度尼斯,爱了一生的,是那个女人。
他会不会去搜索关于抗日战争时期,南京屠杀,青州秘密移送等等的相关信息,他会不会成夜成夜的在研读那些关于青州的文史。他夜不能寐,躺在床上想那个传奇的女人,她所度过的黑暗的前半生。
刘家老宅子已经基本完工了,里面的现代化布置我们基本满意,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股阴森森的黑暗,也问不出夏伊何奶奶的药渣子味。我去到秋农和孩子们的卧房,那个隐身的橱柜已经不见了,刘生麟就是在那里藏身差点死去。
电话响了,陌生号码。有这么一刻我以为是亚摩斯·罗伯斯。
“刘女士你好,我是养老院的院长,我想通知你一个消息,夏伊何她,情况不太好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什么叫不太好?奶奶怎么了!”
“你们快来吧,我再帮你通知其他家属。”
“好好,谢谢。”我哆嗦着扶着墙壁,属于秋农年代的人又要离开一个了!我害怕极了,刘海鑫为什么明明知道秋农在那里却不接她回来,就是因为太在意夏伊何奶奶,她为他们刘家付出那么多年,她早就是他最重要的人了!
我惊慌失措的按着刘炎林的电话,却没人接听!
我又开始联系刘生宏,刘娟,幸好接通了一个。
“我们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医生说运气好还可以拖到明天!”刘娟告诉我。
“可我打不通他电话。”
“是吗!那,那我来……”
我一下子惊醒了,“他在征完美那里是不是?”
“征,完美……”她的口气明显不对劲。
我气急了,我气得不是刘炎林的背叛!我气得是他们刘家,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我之外如何联系到他!他们都把那个女人已经当做刘炎林的新欢了!从今以后的刘太太了!好,我接受,我努力的平息自己,我接受,这下,我们的婚姻彻底的,走向尽头了。在刘家,做决定的永远不是我,所有的消息,我都是最后知道,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哀,我这些年所受的憋屈,我只能受着,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