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莫离负气离开学校，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乱轧。越走心里越烦躁，只觉得胸口憋闷无处发泄，干脆甩了甩空空如也的包去了酒吧。
他要了一杯又一杯的扎啤灌到肚子里。舌头尝不到丝毫酒的味道，心里清晰的苦楚刺得他浑身都疼。眼前什么都是朦胧的，溱笙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满是寒意和怒气的一眼，让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莫离狠狠地一拳砸在吧台上，拳头用力的地方立刻泛出青色。
为什么骆溱笙不听他解释呢！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得不到一个求取公平的机会！
为什么他要对骆溱笙解释呢？就算他做错了什么，却为什么不愿意见到她对他失望？是了，就是失望！就是眼底深处卷起的深深失望，让他的一切骄傲在一霎那灰飞烟灭。
就像挺拔的俊松突然落去了一身的针叶。就像傲视天地的鹰突然折断翅膀。就像冷漠矗立的山峰突然融化了积雪。
就像失去了对自己而言最为珍视最宝贵的东西，再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就像被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莫离绝望地握紧杯柄。他怔怔地盯着杯中起着泡沫的液体，似乎有冰冰凉的湿意也顺着眼角滑落。
原本是滚滚烫的。走得离家太远，就变得冰冰凉。
有一个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帅哥，你这都喝第九杯喽，会醉的啦~”
莫离晃晃脑袋想看清眼前的女子。不是，不是溱笙…他的溱丫头，才不会烫大波浪的发，涂眼影，抹唇彩，大冷天穿闪着亮片的银色吊带紧身连身裙…
呵呵…要真是溱笙，可比她美得多了…他傻笑着，毫无形象。
“走开！离老子远点儿！”莫离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就要走。
“脾气还挺大啊~瞧你那样儿，失恋了吧？像你这么帅的男人要找女人还不容易？你看我怎么样？”打扮妖艳的女孩用涂了鲜艳指甲油的手指勾住莫离的下巴，把她的脸放大凑到他眼前几公分的危险区域。
莫离只觉得这个距离看人眼更晕，“呕”地一声吐了，溅了自己和女孩一身。他听到对方尖利的叫喊，也没搭理，一步一晃地走了。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出租车司机被他吐脏了车暴怒的表情。用最后一点力气砸开了门，他就倒在了家门口。
恢复点意识后，他已经穿着干净的睡衣躺在床上。是莲姨？不是不是，她好像这礼拜都出差…难道是溱笙？！呵…完全不可能啊。那就是老莫了…他的好叔叔，好爸爸…
半梦半醒中又看到了溱笙的面容，还有似曾相识的幻觉。她和他经历过的一切，闪烁不定又异样清晰。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梦，让莫离无法辨别真实。
“知道么？莫离不清醒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呢喃念叨一个人。”莫尚桑看向溱笙，低着头静静倾听的女孩也抬眼，与男人的视线触碰。
“是……谁？”
“你应该猜得到吧。是你。”莫尚桑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他一会儿喊骆溱笙，一会儿叫溱笙，一会儿，叫溱丫头。”
溱丫头。溱笙身子一震。她猛然记起那天莫离惊慌失措地抓着她的衣袖恳求她，他面色焦虑惊惶地说，溱丫头，听我解释好么。
是来自多么遥远的远方？那声低低呼唤，铮铮然拨动心底几乎已被她遗忘的弦。
莫尚桑靠进柔软的椅背，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溱丫头，这个称呼你熟悉么？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十年前，我还没有现在这么风光。那时刚从家乡出来两三年，存了点钱在四环外一个小巷里买了套不大的房子，打算在A市闯出个天地来。
不久我大哥联系到我，说也想在A市定居，已经从老房子那边搬了出来，问我能不能先在我这儿落一阵子脚，等他物色好了合适的地方就走。我从小和大哥关系最亲密，两人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呢，我当然说没问题。
他们一家三口来的时候我侄子九岁，长得白白肥肥可爱得很。大哥大嫂出去办事不在时他总是缠着我，和我关系好的不得了。我也跟他亲，大哥还老和我开玩笑说，怎么看你两人更像是父子俩？”
莫尚桑说到这时脸上笑意渐浓，仿佛被温馨的光晕笼罩。溱笙入神地听着，好像和他一同沉入美好的回忆里。
“可是有一天，”莫尚桑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大哥大嫂出去置办家具借的车刹车不太灵，在运东西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大嫂她当场死身亡…而大哥，被送到医院时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我带着小侄子飞奔到医院，可怜的孩子，甚至不清楚他马上就要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大哥临终时把他托付给我，请我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将他抚养长大。
我含着泪答应了他。然后，他就…去了…”男人平稳的声线有了波动，骆溱笙听得出他在压抑悲痛。有些过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时间抹杀。
“那时的我已经将近三十，按理说早该成家了。可是一方面我还未曾立业，不想就此被家庭牵绊了手脚；另一方面，我见过一些女子，她们都无法让我中意。我是希望遇见自己一见钟情的，能让我真正对她动心从此念念不忘的女人，带着这种期盼，我也就一直没有结婚。何况又有了小侄子，我必须好好抚养他，让他能像正常家庭的小孩一样快乐单纯地长大。
所以我将小侄儿过继给自己，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儿子。我俩都基本符合条件，事情办得也很顺利。现在你知道了？莫离是怎么成为我的过继子的。”莫尚桑看着溱笙越睁越大的双眼，觉得很有趣，他还不知道她吃惊时是这么可爱的样子呢。
“莫离九岁前不叫莫离，这是后来我给他改的。”莫尚桑郑重地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看着溱笙说：“他的原名，是莫夕蕴！”
骆溱笙猛地将双手狠握成拳！她漂亮的眸子被薄薄的雾气覆盖，嘴张了张，说不出一个字。
“呵呵，溱丫头，我说这个称呼怎么听上去似曾相识。原来莫离九岁那年天天都要跟我叨叨，我怎么可能忘了呢。”男人抿口茶，闭上眼细细品着，也给女孩些时间，让她接受她和莫离，居然是童年最交好旧识的事实。
熟稔的回忆排山倒海，甜美的过去让溱笙秀美的脸上浮起琼玉般明润动人的笑容。
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她童年里最好的、唯一的伙伴，莫夕蕴臭小子，绰号小馒头。
原来，他们早就是故人？
那年他们在家门口的小院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溱笙还是个调皮的丫头片子。她蹦哒到小男孩跟前伸手就捏他的圆脸：“肉嘟嘟~就叫你小馒头吧？叫我溱姐姐！”…那么小就会占人便宜…男孩可不乐意：“我的名字是莫夕蕴！哼，叫你溱丫头！”“小馒头！”“溱丫头！”“哈哈，我们两个都是什么什么头，大家做朋友，以后同流合污！”
……
还记得，他们手拉着手去不远处的小溪里捡好看的石子，她撩得他一身都是水；
还记得，他们和泥巴造城堡过家家，他抹得她一脸都是泥；
还记得，她挥着断了的扇柄当宝剑乱挥，锋利的竹篾口拉破了他耳朵后下方，吓得小溱丫头直哭。小馒头憋着眼泪拍她的背，让她乖乖别掉眼泪。
还记得他给她留的美味的糯米小煎饼，那是他妈妈给他从外地带回来的他的最爱；还记得他用攒下来的零用钱给她买的小蝴蝶头花，那是之前她羡慕了别的小女孩好久的；还记得被飞来的足球砸到头，他笨笨地搂着她给她揉啊揉…
他们儿时的日子每一天都被暖烘烘的阳光拥在怀里，无邪的笑声肆意横行在小镇的大街小巷，如今回想起来，能感到胸口处温柔的心痛。
小馒头搬走时，他俩抱作一团哭成泪人儿。莫夕蕴拉着骆溱笙的手恋恋不舍：“溱丫头！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到时我娶你吧！那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不分开了~你可别忘了是要嫁给我的哦！”
她只是点头，点得太用力，点得那水灵灵的泪珠儿一串串地落。
如此清澈甘冽。如此清晰深刻。
不得不面对的分离，是他们挣脱不开的命运。然而冥冥中这如梦幻般的重逢，是宿命让原本渐远的两道轨迹再次纠缠么？
溱笙忽然心里一紧。夕蕴失约的原因，就是因为伯父伯母出事了么？那时的他还那么年幼，该经历了多么痛苦的一段日子呢！
莫尚桑继续说道，“莫离的父母离开后，他精神恍惚了好几个月，常常发高烧，梦里也喊着爸爸妈妈。好了以后不知怎的，对过去的事情记忆有些模糊。十年过去，他对变化如此之大的你自然想不起来。不过过去那般美好，总会在他心头留下印记。你们都长大了，也都不再是过去的莫夕蕴和骆溱笙。我说这些，是因为从莫离那隐约知道了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了解那孩子。他有那样不幸的过去，仍然坚强勇敢地成长。他从小心地就好，虽然性格冲动了些，可他善恶分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想你还是该和他聊聊。他酒醒了就又出去找从前的朋友继续喝或干脆一个人晃荡，我很担心他。而这个结，只有你能解。”
溱笙此刻的心被内疚和后悔充斥的满满。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莫离和小时候的莫夕蕴联系在一起！即使他在激动时喊她溱丫头，她也没有想太多。
看她的模样，莫尚桑笑笑站起身，“那么我们现在就回家。”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地看穿她的心思。溱笙透过车窗，华灯初上的夜景华丽璀璨，那个帅气又孩子气的高大男生，是不是也在和她一样落寞地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