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笙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痛得她喘不过气。姚芷汀则傻傻地瞪着于思莲,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胡话。
“妈你怎么说这种糊涂话?”溱笙深呼吸平复着心绪,努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劝慰她的母亲:“骆晨纲才是我父亲啊。”
于思莲松开她,泪眼盈盈地拨了拨溱笙的刘海儿:“乖孩子。你妈妈是太清醒了。这二十多年来我头一回这么清醒。二十多年了…我再见到的居然是他长大成人的女儿…我们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被耍得团团转…”她伸出手指指着天,如同宣布一个残酷的审判。
溱笙也情绪激动地问道:“母亲。您清楚您在说些什么吗?您能郑重地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再说几遍都是一样的。”女人的目光缓和而温柔,还有她曾经数次见到过的说不清的复杂:“溱笙,你是大姑娘了,妈承诺过你要告诉你我们那一辈的故事,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扫一眼还站着的姚芷汀淡淡道:“既然你也在,就一起听听。看你这副神情,只怕姚崇湛从来没有提到过我。姚崇湛!”戾气充斥了于思莲的眸子,转眼化成更加深沉的悲哀。
那一年,二十一岁的于思莲是景棠镇最出名的一枝花。当时那片地区十里八乡的地方都叫做景棠,也包括后来溱笙长大的乡和读中学的镇。偌大的景棠镇,于思莲是极少数大学毕业的女同志之一,而且她年纪最小、成绩最好、长得也最水灵,再加上她父亲是镇机关的一名干部,于思莲更是名声远播。上门说亲事的人踏破了于家几条门槛,于思莲的眼光却高的很,挑来捡去迟迟定不下满意的,让家里人没少操心。
命运使然,第二年的春天镇里来了一批支援建设的大学生,即将分配去镇上的机关、学校、邮局和供销社等地方工作。于父正好负责人员接待和调配,于思莲听说他们都是浙江来的便吵嚷着也要跟去看看,说自己很少见南方人,何况都是同龄的大学生。老人家能不知道她那点女儿心思么?南方男子长得比北方的白净清秀,小丫头是要去挑女婿呢!
机关大院的礼堂里有三十多位年轻人在等候。见一位领导带着工作秘书进门,忙整整衣服严肃地站好。于思莲趁父亲讲话之际细细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位男性,那个太胖,那一个弱不禁风,那个还这么年轻头就秃了……
她的心沉了下去,几乎不想再继续看。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
就像耀眼的光线刺破浓雾,于思莲的眼前在这一瞬间被辉芒点亮。
他个子真高,还那么清瘦,一双大眼目光炯炯,满是活力与生气。许是听身旁的男孩说了什么,他俩相视促狭地低声笑着,同时望向于思莲这边。
于思莲慌乱地埋下脑袋,脸颊火烧火燎地发烫。当她再抬眼往那边张望时只有那个矮一些的男孩儿还在看着她笑,于思莲心里失望,撇撇嘴移开了视线。
于思莲从父亲处得知她相中的人叫姚崇湛,正好被分到了镇机关当干事。和他一道的还有他的同乡骆晨纲,也就是会上和姚崇湛站一块儿说话的那个。于思莲私下窃喜:以后会有很多机会见到他——她芳心暗许的男人,姚崇湛。
她和他们顺利地成了朋友,让于思莲心灰意冷的是,姚崇湛似乎并不中意她。倒是骆晨纲对自己格外体贴,看她的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情意。她越爱姚崇湛,骆晨纲也越对她好,而姚崇湛宛若局外人般待她客气友善,好像从来感受不到她的热情。
向来都是于思莲不给别人好果子吃,这回她感情受挫,除了心情低落也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按理说受过高等教育的她本也不该在这上面认死理儿,可有些事就是那么鬼使神差,于思莲做出了一件改变了三人一生的大事。
这件事发生在一年一度的庆功会当天。白天为了表彰先进个人机关里给摆了两桌酒,姚崇湛首当其冲地喝了不少。一直闹腾到晚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姚崇湛还趴在桌上打着酒嗝嘟囔着:“来喝啊!接着喝!”
于思莲也故意留下没走,她虽然喝的不多,但毕竟不胜酒力,头晕得厉害。她走过去勉强捞起姚崇湛说道:“先,先去我屋里洗把脸再走吧…你这样哪能回得去…”
大院一角有间平房是于思莲不回家时留宿的单人宿舍。她扶着姚崇湛跌跌撞撞进了房,一路上两人身体的不时接触加上酒力的作用,待于思莲将姚崇湛放倒在床上时已是面红耳赤。
万籁俱静。于思莲盯着躺在眼前的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头比刚才还要晕。她控制不住地想道:他现在对外界没有感知吧,那我在他身边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种想法蛊惑着她,让她控制不住地躺在了姚崇湛的臂弯里。迷醉中的姚崇湛只觉得怀中香软,浑身说不出的燥热难耐。他本就年轻气盛,此刻的大脑基本空白,便再也不管那么多地拥住于思莲。
她竟不挣扎。是醉了,是乱了,是错了?她单纯地想,说不定这样之后姚崇湛就会从此爱上她,他们就能够顺顺当当地结合成幸福的家庭呢。
那是姚崇湛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控。但这足以让他悔恨一生。
于思莲醒来不见姚崇湛,心中有不安,也有甜蜜。她想他怎么不叫醒她就走了?是不好意思面对么?还是…回去准备着求亲的事宜?
她确是年少呵。完全不会想到酒醒的姚崇湛是怎样的大惊失色,捶胸顿足。他做了什么,和一个被自己当作妹妹的女子?他只是景棠的过客,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个地方!他还要走遍四海寻找意中人呢,他是那样诗意浪漫的男子,这一切不是他想要的啊!男人彻底失去方寸,只想着要赶快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至于什么责任后果都统统被他抛到脑后。
几天后于思莲从骆晨纲口中听到了那个让她几欲疯狂的消息:姚崇湛回乡奔丧,已于庆功会第二日离开了景棠镇!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或是说干脆不回来了,谁也不清楚。
那无疑是比惊天霹雳更让她惊痛与绝望的事实。可她仍是不死心,她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他家里真的出了事,也许他很快就能返回,也许他是为了给她惊喜,也许,也许做朋友这么多日子,他总是有些喜欢她的,不然他也不会对她…
就这样惴惴地等待,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于思莲的心也越来越沉。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于思莲刷牙时突然胸中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于母走过来拍着她的背问道:“怎么搞的?”“牙膏沫呛到喉咙里了,不碍事。”于思莲漱了口小心答道,她的母亲是个很古板严厉的女人,平日里于思莲对她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造次。
“以后不要这么大意。我看你这段时间神思恍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那个姓姚的小子还在我也不一定答应你们的亲事,既不是本地人家庭背景也不清楚,我哪能随便就把你嫁给他?”被母亲看穿了心事,于思莲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
她藏掖着未敢说出口的话终究也还是没有说。
好像自姚崇湛离开起,她的月事已经这么久没有来了。
更可怕的是她呕吐的次数逐渐变得频繁。不仅如此,她经常犯困,还对酸味的食物有了强烈的偏好。父亲从亲戚家捎回来的酸豇豆她拿起来就吃,于父惊讶地盯着她,正想解释的她却又是猛地一阵干呕。
她最害怕面对的事实就在眼前,这一次她想逃都逃避不了。
于母一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脸上,那痛直彻心扉。于思莲含泪跑出家门,心头堆满了膨胀的恐惧。在她居住的那个思想尚不开放的小地方,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如何能在众人异样嘲讽的眼光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里生存下去?她将成为浪荡下贱的同义词,她将成为于家的耻辱。
她跌坐在地上,后悔和仇恨令她痛哭失声。就在泪眼模糊里她看见了骆晨纲,那个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始终如一待她的骆晨纲。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于思莲豁出全身的力气跑向他几乎是跪在他面前:“骆晨纲,要是我愿意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男人错愕地呆立在那儿,还以为他是在做梦。于思莲大声重复道:“我是说真的!如果你肯娶我,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他当然求之不得。只是骆晨纲不是傻瓜,于思莲不可能平白无故嫁给他。但任何原因都不重要,他暗恋这个女孩太久,能和她在一起他已是别无所求。
这就是为什么骆晨纲会和于思莲成婚的原因。婚后他们甚至不曾同房,而于思莲的妊娠反应和慢慢凸起的小腹让骆晨纲痛苦地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从头到尾,他都不过是她掩人耳目的挡箭牌罢了。他深爱的她,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
后来,骆溱笙承载着一代人的错与恨出生,于父于母憎恶这个孩子,于思莲亦不愿留她在身边。
后来,是骆晨纲执意抚养无辜的她,而于思莲和骆晨纲办了离婚手续后一家人迁居外地,完全抛弃了他们“父女”二人。
后来,就是一老一少多年的两相依靠。他视溱笙如己出,可她直到二十年后才知晓,骆晨纲——她至亲至爱的父亲、同伴、朋友、家人——竟与她无半分血缘之亲。
而一走了之的姚崇湛再也没有回过景棠镇。他到底去了何方,无论于思莲、骆晨纲还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其他人都无从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