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于思莲的声音似来自虚空,正缓缓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崇湛聪明不羁,偏偏还爱吟诗弄词,像他那样有性格有才华的男人在那时是多么出众啊。到现在我还记得在我、晨纲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最爱的那首《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
“胭脂谁与均淡,偏向脸边浓。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溱笙和芷汀的的吟咏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此时此刻两人被一个奇妙的想法维系,隔着一段距离的她们仍能感知到彼此的心意相通。
于思莲的语气含着惊讶:“你们……”
芷汀凭印象摸索到溱笙旁边:“我爸在家经常念的,听多了想不记住都难。”溱笙说道:“我听姚叔叔说起过。回来后仔细回想,其实父亲在世时也提过几回呢。只是我那时太年幼,难免淡忘了。”
“还有这个,”溱笙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枚信封递给于思莲,“是临走前姚叔叔让我给你的。”
女孩的语气从刚才起就是冷漠疏远的。她在称谓上也没有做任何改变,仿佛那真的只是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于思莲黯然接过信封,只一捏内里物事的轮廓心下已是了然。
她指尖冰凉,手心紧握的是当初一厢情愿以身相许的信物,上面早落满岁月的尘埃:“这个同心结是我暗地里很早就编好,那一晚放进他衣袋的。想不到…想不到他居然留着,更想不到它终是回到了我手中。阿笙…”
“既然这样,您的故事也该告一段落了。”骆溱笙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但愿您不会在这段苍老的回忆中沉沦。芷汀,我们上楼去。”姚芷汀对她们母女的事也不便插手,只好随着溱笙去了。
空旷的客厅里独剩于思莲寂然独坐,品尝昔日孽因结下的酸涩之果。她的女儿,不会再原谅她了…
卧室里姚芷汀四仰八叉地躺在溱笙床上,反复琢磨着那个她不敢相信的事实。仰过头映入眼帘的溱笙是抿嘴沉思的模样,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么?
“阿笙,你这副表情还真有些像爸爸。”
“嗯?什么?”
“我说,你刚刚严肃深沉的样子跟老姚同志是一个模子刻得似的。骆溱笙,”姚芷汀破天荒这样唤她的名字:“你很可能是我姐姐哦!我们很很可能是亲姐妹,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溱笙的眼中蕴了两汪忧郁:“芷汀,你能接受么?你会恨我的出现,会和我一刀两断么?”
姚芷汀蹭到溱笙面前把手搭在她光洁的额上:“阿笙,你发烧烧糊涂啦?再说这种话我可伤心了!平时我俩就比姐妹还亲,如今发现是真姐妹,那不是亲上加亲?多大的喜事~”她顽皮的话令溱笙忍俊不禁。“傻丫头…可毕竟,”女孩的目光又黯下去:“我是你父亲和我母亲…这让你们一家人情何以堪?你不怪他么?”
“什么你父亲我父亲的,是咱们的父亲!”芷汀挽住她说:“我怎会气他怪他?最喜欢的阿笙和最亲的姐姐是同一个人,我感激老爸还来不及!你呀就别胡思乱想那么多了,上一辈发生的事儿早就成了老黄历,不知情的时候咱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既然是非发生不可的事实,那咱就开开心心地面对,有什么可担忧的!甭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她干净纯真的表情让溱笙的心一点点温热起来,姐妹俩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再回学校后两个女孩的关系比往日更好。芷汀和溱笙商量好后都认为该找个更适当的时间向姚崇湛说起这件事,便先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
十月中旬的一天路恒远约溱笙去喝咖啡。一个多星期来两人除了同班上课的时候见过面之外竟再没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路恒远迎上跨出楼门的溱笙抱了抱她:“想不想我?对不起没能多陪陪你。”
“你太忙也没办法,我不要紧的。”溱笙任他搂着自己,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忙了些。”路恒远边走边说:“你也知道部门招新后总得乱一阵,要教大一的干这干那,学期初始办的活动也比较多…”溱笙听他滔滔不绝,看他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突然感觉这个路恒远是那么陌生。她的心骤然紧缩,就像空落落陷下去一个洞,深不见底地吸走了他给过她的最后一星微弱光芒。
“溱笙?在听我说话么?”骆溱笙回过神歉意地应道:“抱歉,你说什么?”
路恒远找好座位,又点了两杯摩卡端一杯给溱笙:“我刚才问你会不会跳交际舞?学生会计划下个月光棍节办场舞会,部长都得带舞伴去跳开场。”
“我从没学过…要不我从现在开始学吧,来得及么?”
路恒远犹豫着说:“我不清楚,不过如果你不想学那我只好找别人了,就是怕你会介意。”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溱笙动了动嘴角道:“既已有了理想的舞伴,还问我做什么?能告诉我是谁么?”
对面的男孩不自然地说:“是…曲婉。她从小就学舞底子好,而且也是部长,我想反正都得去,索性搭个伴。”
“你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干涉,你更没必要解释。我先走了。”溱笙站起来就要走,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冲动。路恒远伸手拽住她,“你听我说,要不我找人来教你,到时还是咱俩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骆溱笙已用力甩脱他的手,路恒远来不及收回的臂撞倒了桌上的咖啡杯。他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甩脸给谁看?我不是好言好语给你说呢么?你是不是骆溱笙,现在怎么像个悍妇似的到处撒泼!”
溱笙止住脚步,路恒远粗重的呼吸声就在不远的身后。良久她幽幽叹道:“我是不是骆溱笙?我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谁?那么你呢,你扪心自问一句,你还是路恒远么?”说完,她再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走出咖啡厅,灌入领口的秋风令溱笙打了个寒战。竟是这般萧索的季节了么?她紧了紧大衣领口低下头快步向前,以窘迫仓惶的姿态逃离。
自己终于不愿再退让了。而这退让是维持她和路恒远之间全部情分的最后筹码。
缘将尽,弦断花殇,往事俱成空。
“溱丫头!”她听到有人在喊。这世上唯有他会如此唤她,无论时空怎样转变,他一如既往地称她“溱丫头”,一如既往地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站在她这边。
莫离追上溱笙,陪她在银杏林边缓缓前行。杨柳尚见苍青,银杏叶却已开始凋落,纷纷赶往新的轮回。
如果感到绝望,是不是就该选择离开?手心那一瓣金黄纤弱的扇叶,像是临到终了的无声叹息。
“你看到我和路恒远的那一幕了?”
莫离暗叹一声:难为溱丫头,这时还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泄露半分软弱。“我正好在那儿和音乐社的几个兄弟商量些事情。”
女孩自嘲地笑一笑问:“很丢人吧?我从来没发现自己也这么矫情。”
莫离一语不发地皱眉看了她半晌,突然攥住溱笙的手奔跑起来。骆溱笙被他的手劲儿带得一个趔趄,耳边呼地鼓起风的呼啸声:“莫离,你带我去哪儿?”男孩只是挥了挥胳膊喊:“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跑得真快,等两人到了车棚停下时溱笙已累得筋疲力尽。倒是发了身汗,胸口松了不少。莫离推出一辆捷安特银灰色自行车冲溱笙使个眼色:“上来。”
她无奈地走近他说:“你的花样可真多,还加了后座…居心叵测的家伙。”莫离促狭地眨眨眼:“我本来想把座加前面~别瞪我别瞪我…坐好了么?走喽!”
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坐上脚踏车的溱笙恍然有隔世之感。她轻轻将手搁在莫离的腰上,他的体温透过针织线衣跃入她的手掌,几乎可以抓住男孩蓬勃新鲜的生命力。
他载着她出了校门,拐弯沿着公路旁的林荫道平稳地行驶。他们掠过数不清的行人和建筑物,耳中是乱哄哄的鸣笛声、嘈杂声,像在看着一部不间断播映的怪异影片。
骆溱笙将头抵在莫离结实的背脊上,声音稍显喑哑的疲惫:“人生如戏上演,我觉得太累太沉重。夕蕴,告诉我,为什么仍有那么多的人乐此不疲?”
莫离没有回答,他一路蹬着踏板带着溱笙来到四环外的一条步行街上。骆溱笙从车座上轻盈地跳下来驻足街口,眼前的情景让她屏住呼吸:沿路的绿化带里除了黄绿相间的小草还有整齐排列的小松树,棵棵在凉寒中翠绿笔挺,饱含生机;没有车来车往的街道显得洁净清静,依稀能听到古旧楼房的窗中传出收音机频道里婉转的女声;几位老人在人行道上的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不时闲话着家常;不远处有个小贩摆了个烤地瓜摊,摊边围了一家三口在认真挑选…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如画美景深深打动了溱笙的心。之前的不快抑郁不经意间烟消云散,她隐约懂得了莫离和她来这儿的用意。莫离沉沉看着她说道:“那是因为在人生的路走完之前,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前方还有多少未知的精彩。我们虽不能选择扮演的角色,但可以选择当怎样的观众啊。”
溱笙出神地看着倚车长立的莫离,原来他也在生活的磨练中不断长大呢。她忽然发现这个俊秀出众、偶尔憨傻倔犟的大男生还有很多闪光点是她不曾看见过的,比如他的聪颖敏锐,比如他的心细如尘。
“汪汪…呜…”溱笙垂眼望向脚边,是一只深褐色的腊肠犬:它正呜呜叫着咬她的裤脚,瘦瘦长长的小身子短短的四条腿,浑身的短毛顺而亮,可爱得不得了。女孩欢喜地蹲下身摸着它的背,莫离也俯身和她一起逗它:“糍粑~你来找哥哥了?对不起今天没有给你带肉骨头,下次给你补上~”
溱笙不解地问他:“你和这只…糍粑,这是你给它起的名字啊?”莫离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你和糍粑很熟吗?”男孩乐呵呵地玩着小狗的耳朵:“来这里几次都能看到它,早就混熟了~估计是附近人家的吧!糍粑,这位漂亮姐姐心情不好,你去亲亲她~”不想那狗居然真的立起后腿便往溱笙脸上蹭!眼看着它那舌头就要碰到自己,溱笙忍不住咯咯笑出声,起身小跑着和糍粑玩闹起来。
莫离的眼光一刻不停地跟随着女孩。溱笙,但愿你有一天会明白——
你伤心的时候,我陪着你一起痛;你快乐的时候,我守望着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