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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苍颜(一)

孟南第一次见到崔娅时无动于衷,崔娅矮小的身子和躲闪人的眼睛以及苍黄的皮肤,使孟南觉得她像一只窃鼠。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

当时崔娅的母亲,也就是县委组织部刘部长一个劲让孟南吃糖,孟南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发现糖粘扯着牙齿,怎么也拉不开。孟南坐在一张川式藤椅上,看着崔娅织毛线。孟南总觉得他的一双手无处放,踏入这个全县最高的家庭,他想当时自己肯定是十分尴尬的。领他来的田姨跟刘部长扯一些闲话,大都是文化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事。孟南想,崔娅这个名字不错。孟南读过许多书,觉得这名字有点苏联味。孟南只是想着这个名字,并没有考虑和崔娅以后的生活。

接着就是吃饺子。刘部长给孟南盛了一满碗饺子,由崔娅端给他。孟南接过饺子时说了一声“谢谢”,便埋着头吃了起来。孟南是第一次吃饺子,在此之前,孟南一直吃大米,或者苕干以及芋头。孟南把饺子放在板牙之间的时候,发现没有一点嚼劲,他认为这应该是老太太吃的食物。孟南三口两下就将饺子吃完了,放下碗,他听见了自己肚中一阵饥叫。刘部长问他吃饱了没有,他说吃饱了,很饱很饱。

后来崔娅的父亲回来了,崔娅的父亲就是县委崔书记。孟南看着这个令人敬重的县委书记,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子,满脸和蔼。田姨向孟南介绍说:“这就是崔书记。刘部长,孟南是不是该叫一声爸了?”刘部长笑了笑,和田姨一起看着他,他不好意思了片刻,总算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大家都很高兴,田姨说:“以后跟着崔娅叫,就叫顺口了。”

这个婚事是田姨撮合的,田姨是个热心人,她在文化馆担任导演辅导干部,也帮着化妆。她善于教女孩们跳斗笠舞,她导演的节目常常在地区会演得奖。比如《铁姑娘学大寨》、《田头小唱》等。

田姨接受了刘部长的拜托,为她的女儿崔娅找个在下面工作的对象。对象要五官端正,身材好,健康,有文化,共青团员。田姨终于看准了孟南。孟南那时候在水竹镇一个集体所有制小厂,当造纸工人,整天翻纸浆。孟南是小镇的业余文艺积极分子,主要任务是创作唱词,然后把它们用钢板刻出来,印成演唱材料。田姨经常来水竹镇辅导跳舞,见了孟南和他的一些唱词,大为赞赏,“小伙子,有对象没有?”“还没有。”“这么聪明有灵气,肯定是高中毕业吧?”“初中毕业。”“入了团吗?”“入了。”“田老师我为你介绍个对象,是县委书记的千金。我说的是真话。这么好的小伙子,在水竹镇糟蹋了。怎样么,先把张照片我让人家瞧瞧,保准会满意。田老师我就是爱才。”孟南很实在,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在水竹镇上,孟南白天翻纸浆,晚上读书、写唱词。孟南听了田姨的一席话,认为这纯属荒唐。最后孟南还是拿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她。

孟南把这个事差不多忘了。过了半个月,水竹镇文化分馆的老谷对孟南说,田姨打电话来了,要他马上搭车去县里。

孟南来到县城,田姨兴奋地告诉他,说对方和她的父母都同意了。“先请我吃糖,”田姨说,县委书记的千金叫崔娅,“好多高干子弟她都没同意。这孩子虽然长相一般化,但老实、本份。你们成个家,不知多少人要羡慕死。最主要的是,你马上可以调到县里来,你前途就远大了呀!”

见到了崔娅以及她的父母,不久,孟南便开始了在县城的生活。

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刘部长希望孟南到科局去,孟南说还是到文化馆的好。于是孟南到文化馆上班了。

孟南在文化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依然是编唱词,刻钢板。孟南的钢板刻得像书上印的一样,没有谁不佩服的。

孟南和崔娅的婚礼是在十月份举行的。孟南没有什么朋友,崔娅也没有什么朋友。崔娅的父母有许多朋友。孟南夫妇得到了满柜子的礼物。

孟南亲戚中来参加婚礼的只有他的伯父和一个表兄。曾是全县最大的工商业主之一的伯父孟德祥,现在水竹镇收购门市部收鸡毛。伯父和表兄来了就走了。崔娅所在单位县统计局给了他们一套平房作为新房。文化馆和统计局都送来了“毛选”。文化馆的美术干部为孟南的新婚六弯床画了三块美术玻璃,是江南山水。

孟南发现崔娅没有任何性要求。虽然崔娅结婚时已经二十五岁,身子似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像十三、四岁的少女。崔娅对孟南的抚摸表现出厌恶和冷淡,老是推说不是头疼就是腹痛。孟南看着她苍黄的脸和全身的病态,每当这时也就知趣地躺在一边。

这一年,孟南二十四岁,比崔娅小一岁。

孟南发现崔娅什么活都不会干,做饭、洗衣、烫裤子。衣只好由孟南洗,吃饭则在崔娅父母那儿吃。

孟南没有办法习惯吃饺子,吃得多,饿得快,无滋无味。孟南只好偷偷地去工农兵餐馆买炸辣椒和米饭吃。孟南的工资有限,这种时候也不敢太多,虽然崔娅并不管他的经济。孟南自定平均一个星期一次。孟南在餐馆里狼一样吃炸辣椒,直到把头上的汗吃出来,把肚子吃圆。

崔娅有病,孟南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病。崔娅的病可能都来源于她的厌食。她一顿只吃半个馍馍或是五、六个饺子,或者干脆不吃,只喝糖水。她有肾病、长期的腹痛、失眠,月经也不正常,有时候几个月不来,有时候来了不转去。在晚上上床之后,她总是瞪着一双怯弱的、无望的眼睛,翻来覆去。半夜又总要出一身冷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崔娅不用安眠药就无法入睡。她三天两头到医院去看病,不让孟南陪她,只要她的母亲刘部长带着去。

每天晚上,孟南都要催促崔娅吃药。这些药轮换着吃,每次都有几种,中药、西药都有。这是刘部长交待给孟南的。刘部长像安排公事一样,她对孟南说:“崔娅从现在起就跟你生活在一起了。崔娅虽然比你大一点,但她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体质弱,你要多关心她。”刘部长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从口气中听,好像崔娅的病是他孟南造成的。“这是个废人。”孟南跟崔娅煎药时,就这样总结。

崔娅在统计局进行数字登记工作,异常清闲。崔娅在二十岁的时候曾被推荐去武汉上大学,那时候,她已经入党了。在学校里她的功课一团糟,三天两头病,只好休学在家,最后拿了个肄业证书。关于她的往事,孟南是以后断断续续知道的。孟南对这些不感兴趣,崔娅也不爱谈。崔娅说话没有丝毫的魅力,除了指使他洗衣服或倒开水给她吞药外,也很少谈别的。孟南倒是很想听听崔娅老家烟台的事,可问到这些,崔娅总是“就在海边”一句话。崔娅在前几年去过老家一趟,那海、那渔船、那潮汐,就没有给她留下新奇的印象吗?孟南没有见过海,那神奇的大海,崔娅竟然什么也说不上来吗?这使孟南感到无比地绝望。

孟南在文化馆编了一段时间的唱词之后,有一天,馆长把他叫去,交给他两部照相机,让他改行学摄影。孟南看着这两部照相机,心里好一阵兴奋和喜悦,他知道,这属于特殊的待遇。有几位馆员都想搞摄影,但是馆长始终没同意。除此之外,馆长还交给他一个三角架,一个长焦距镜头,两把钥匙。交给他,说:“这给你用了。”

当天孟南就把照相机背回去,要给崔娅照相。哪知崔娅艰难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照头。崔娅不让他照。她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孟南只好作罢。孟南像个孩子,对照相机爱不释手,巴不得整天摆弄,可是崔娅的冷漠使他克制了自己,从此不再把照相机拿到家里。在以后的几年里,孟南虽然照过几百卷胶卷,却只为崔娅单独照过两张相,而且也没有使用什么特写和打光。

从此以后,孟南经常到下面去拍照。他背着相机四处走,特别是在乡下,走到哪,都会围着一些人瞧他摆弄这些玩艺。

这一年的秋天,领导要他拍一些表现农业大丰收的照片,他领了任务赶往下面的杨湖公社。然而地里稻谷已经割了,粮食也卖完了。对待领导交给的任务,孟南总是不辞劳苦地完成的,他不能空着手回去,而且,他还想尽量拍得好一些。他的灵气和想象力,加上他对工作的热情,构思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他把这个点子跟公社书记谈了。最后,他的热情感动了对方。由公社专门下达了通知,组织了七百名社员,三十多杆红旗,七百辆独轮车,每个车上三个麻袋,麻袋里装上谷壳、稻草。这些工作准备了两天。两天里,孟南啃干粮,打赤脚,在各个生产队进行组织。

第三天早晨五点,在嘹亮的军号声中,七百辆独轮车整齐地出现在湖中的两条土路上,天大亮的时候,东边出现了霞光。七百辆满载谷壳和稻草的车,七百个推车的社员,三十多面迎着晨光招展的“农业学大寨”旗帜,都倒映在湖水里。这的确是壮观的景像。

这张照片题名为《送公粮》,它由省报一直登到《人民画报》,并且到许多非洲国家展出。

仅仅半年的时间,孟南由一个完全不懂摄影的门外汉,到做了这大的成绩,在这个县二十多年的文化史上,是没有过的。

他兢兢业业地工作,他的认真负责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文化馆也是独一无二的。在全县的各个水利工地、抗洪抢险的一线,孟南总是背着相机拍摄难得的场面,泥一身,水一身。平均每个月,他都有十多张照片刊登在北京、省和地区的报纸上。他白天照,晚上冲洗。他深深地爱上了这门工作。

崔娅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十分厉害。

先前孟南没发觉,连崔娅自己也没有发觉。她的经期紊乱,两个月没有来,只好由她的母亲陪同去医院开药,一检查,竟是怀孕。从医院回来之后,崔娅就开始呕吐。他们的平房没有卫生间,崔娅在厨房的洗菜池里吐,一天到晚,崔娅就趴在那个水泥池上,吐得死去活来。孟南想,如果不去检查呢,她不知道,会这么吐吗?女人真是难对付。

崔娅基本拒食了,什么也不吃。“我可能要死了。”崔娅说。她的脸更加苍黄,并且出现了浮肿。

“你不能这样想,怀孩子,怎么会死去呢。”孟南抚着她说。

“我自己知道,不要你这么劝,你到一边去。”崔娅的脾气十分古怪,她似乎完全不需要孟南。对他的所有热情关心都采取冷淡的态度。“我死了就找你,是你把我弄死的。”崔娅在吐得不能动弹时,往往这么说。

这是没有道理的,孟南只是苦笑。不过有一点孟南知道,这就是崔娅没有哪一次同房不跟他发生争吵,甚至崔娅不只一次提到过“强奸”这个字眼。崔娅毕竟是在武汉上过一年大学的,她说美国的法律在夫妻间也有强奸罪。

崔娅只好全休,回到她父母的家里调理身体。对于崔娅的怀孕,她的父母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他们给崔娅配制了人参、当归等种种中药,熬半稠的面糊给她吃,输液,还特别弄来了保胎药。那一段时间里,孟南无法下乡去拍照,他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每天早晨,刘部长就安排他去食品公司门市部,找一个独眼的营业员取猪骨头,给崔娅煨汤。习惯于夜间看书和工作的孟南,只好学会了十点钟就寝,天刚蒙蒙亮时就骑着自行车到人声嘈杂的食品门市部去找独眼。独眼知道了他是县委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的女婿,对他格外热情。孟南取来的排骨、筒子骨已经成筐了,为了表示感谢,孟南给他拍摄了一张笑脸相迎的照片,把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拍得分外明亮。这张照片上了地区报纸,登在头版上。

第五个月的时候,孟南对崔娅说,希望她到水竹镇小住一段时间。刚开始崔娅不同意,她不想离开父母,后经崔书记劝说,崔娅才同意了。

从县城到水竹镇要乘大约两个半小时的汽车,他们夫妇坐着崔书记专门派的北京吉普,随车带了一大旅行包药品及食物,像搬一次家的沉重。

到水竹镇时,天已经黑了。但水竹镇每晚七点至九点十五分停电,街道上一片漆黑,行人稀少。孟南发现崔娅的情绪极端不好,埋怨来到了乡旮旯。

孟南的父母早就死了,孟南多年来与他的伯父孟德祥同住。在回家之前,孟南已经给在收购门市部收鸡毛的伯父挂过电话。车开到门口,他看见苍老的伯父正垂着手在台阶上迎接。

屋里点着一双红色的蜡烛,这是头脑清醒的伯父专门买来的。伯父为他们收拾了一间房,里面铺着新床单,收拾得干干净净。晚餐的桌上不仅有排骨汤,还有馍馍和饺子。肉食那时候十分紧张,凭票供应,排骨就更难买到了。不吃面食的伯父却能做出发得很好的馍馍和包得很地道的饺子,这真是难为了老人。然而崔娅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孟南劝她说:“这是伯父的一片心,你总要吃两口。”崔娅说:“我不想吃,怎么能强迫呢?”

孟南站在床前,好半天,他的伯父孟德祥才探着脚进来,说:“小崔,是不是嫌弃我做得不好?不合你的胃口?”

崔娅依然躺在床上,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吃。”

孟南只好对伯父说:“一路颠簸,她是太累了,就让她睡会吧。”

崔娅不仅不吃,还无法忍受水竹镇烛光摇曳的晚上。她眼睁睁地等着九点多钟的电灯复明,电来了,她又昏昏欲睡了。

孟南的伯父想方设法给崔娅弄来开胃的食物,他托一位到收购站卖兽皮的猎人搞到一只野鸡,炖得稀烂给崔娅吃。难得一见的野鸡管了崔娅两天的饮食。最难熬的还是水竹镇的经常停电。在半夜,失眠的崔娅害怕黑暗。往常她失眠的时候总要开着电灯,这个怪癖在水竹镇根本就无法满足。

孟南想告诉她,水竹镇曾经有过比县城更辉煌的历史,水竹镇在三十年代就有了电灯,而县城不过是解放以后才开始用电。曾有“小汉口”之称的水竹镇,当年兴办电厂的,就是她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伯父孟德祥。

“我的伯父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他二十五岁就开办电厂。”这天晚上,在停电之后孟南这样对崔娅说。

崔娅好久没有作声。好久,崔娅懒懒地说:“那不还是归国家了吗?”

“我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我是说他的能力。我今年也二十五岁了,可我一无所有。事实上,也不是国家没收了,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把电厂炸了。”

“能力?我爸爸十八岁就当团长了,他一天杀二十多个地主恶霸。”

“刚才我们是在谈电灯,你不是抱怨停电吗?”

“你明明是在谈能力。”

“这是由电灯谈过来的。”

“那把四十年前的电灯搬过来点。”

“不是已经炸了吗。”

“炸了还谈什么。”

这样的争论是经常发生的,孟南发现崔娅蛮不讲理。在崔娅这样的家庭面前,孟南没有什么值得好炫耀的。

一个星期以后,崔娅就催着要回家去,她说在水竹镇像住了一百年,她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在临走前的一天,孟南的伯父步行了二十多里,找到了那个猎人,又弄来了两只野鸡,伯父提着两只野鸡回来的时候,孟南看到,伯父的腿一拐一瘸。

第二天离别的时候,孟南看着伯父,泪水冒边了。伯父微笑着对他说:“好好照顾小崔。怀小孩的时候,脾气都不大好的。”

伯父是天下第一个宽厚慈祥的人,因为有伯父的存在,孟南才觉得这世界给了他一些温馨,在每时每刻,在伯父没在身边的时候,都有一泓暖流,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荡漾。

在这个世上,伯父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八个月刚满,崔娅就生了,是个早产的女婴。

在突如其来的破羊水之后,孟南和刘部长把她送入医院。那是在半夜。住进医院,崔娅就开始歇斯底里地骂人,崔娅像妖魔一样用十个手指抓着妇产科病房的墙壁,大骂孟南“流氓”、“不要脸”。孟南只好陪笑脸说自己是流氓,臭不要脸。关于孟南那时的笑,崔娅从此记恨在心,她说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孟南竟然无事一般,轻松快活。孟南承认自己流氓之后,看着妇产科病房的墙壁上那些深深的抓痕,觉得人类的繁衍的确是一桩艰难而痛苦、同时也是无比悲壮的事。

女婴生下来,左脸全部是紫红色,医生说,这叫毛细血管瘤,可能是怀孕期间吃药太多,特别是保胎药太多造成的。刘部长问:“以后能不能退去?”医生说:“有的能退,有的不能退。如两三岁时不能退,只好到大城市医院看看。”

那三天里,孟南睡在妇产科病房的走廊上,他时不时被唤去给孩子洗尿片。孟南显得笨手笨脚,赶来看崔娅的田姨,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护理母女的任务。因为刘部长要有许多会议主持参加。田姨教他们怎么包扎孩子,怎么给孩子换衣裳。

崔娅没有奶水,她小得可怜的乳房生孩子后没有一点反应。刚开始小孩喝糖水,后来喝牛奶。刘部长弄来了许多发乳的东西,鸡、鱼及一些中药,但发不出来。

女儿的紫瘢让人见了心寒,紫瘢包裹了左眼,无法睁开。右边的脸却眉清目秀,这只右眼使孟南产生了一股柔情。他知道,他做父亲了。

在月子里崔娅脾气更坏,她烦那些提了东西来看她和女儿的人,那些人都是冲崔书记和刘部长来的。崔娅认为,那些人成心让她和女儿出丑。因为女儿的脸疾,崔娅食欲更糟。她尤其听不得女儿哭,女儿一哭,她就要孟南抱着在房里来回走动。得不到母乳的女儿特别爱哭,孟南只好日夜把她抱着。孟南打着瞌睡在房里转圈,很有几次,差一点把女儿掉在地上了。孟南认为这比受刑还难受。

崔娅在床上指使孟南干这干那,不是说牛奶太热就是太凉,“你想把这个孩子弄死怎么着?”

“我怎么想把她弄死呢?这难道不是我的孩子,是捡来的吗?”

她的母亲刘部长这时候便做工作:“都得耐心一点,爸妈不是那么好当的。”至于孩子的脸疾,刘部长和崔书记都表示,如果两三岁还不退的话,不管用多少钱,都得想法子到上海治好。

满月之后孟南便下乡了。乡下清新的空气和安静的景色,使他有一种解脱感。在给一个公社小镇的藤编厂拍照时,他认识了小肖。小肖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藤编厂厂长说她长得最漂亮,让她配合孟南拍照。事实上,小肖长得的确漂亮,她笑的时候给人许多遐想。笑对她是十分容易的事,这不像崔娅,崔娅笑很难,无论怎么笑,也不像笑。

孟南不喜欢随便取景和抓拍,他喜欢来一些灵感进行大场面构思,以显示出摄影者的匠心。他让十多个人把全厂的藤筐一层层垒在一起,像一座城堡,而一个姑娘就在这“筐堡”下双手灵巧地编织。领导让孟南弄一张新闻照片,结果孟南把新闻照搞成了艺术照。

把这张照片拍完后,小肖微笑着请求他:“你再给我拍两张别的照片好吗?”

孟南说:“好的。”孟南当即就答应了,因为他发现小肖的脸和头发都很有特点。

孟南给她拍了两张特写,说:“只好回县里洗了给你寄来。”

小肖说:“行,没有问题的。”

半个月后,小肖突然来文化馆找他。小肖说她是来县里办事,顺便拿她的照片。孟南这才想起来,胶卷还没有冲洗。

“那你给我帮帮忙,把它洗了吧。”

孟南把小肖领进暗室,在暗红的光线下,小肖帮他漂洗和烘干。

只容得下两三人转身的暗室,小肖就站在孟南的身边。孟南闻到小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醉人的气味。那气味像早晨田野的芳香,池塘里蒲草摇动的芳香。

照片洗出来了,小肖很满意,孟南也很满意。小肖说:“你把我照得这么漂亮?”

孟南说:“你本身就漂亮。”

无论是编筐的她,还是特写的她,都令人过目不忘。

小肖一再感谢他。送小肖下楼的时候,孟南心一热,突然问:“你住在哪个旅社?我晚上去看你。”

小肖说:“我住工农兵旅社,欢迎你去,晚上我等你。”

孟南提前下班,回去后他干了很多事,洗了满盆的尿布,又放在烘笼上烘干,再帮女儿煮牛奶,帮崔娅炖鸡汤。

吃过晚饭,孟南对崔娅说,有一卷照片要连夜洗出来明天早晨发出去,便离开了家。

来到工农兵旅社,孟南找到了小肖。小肖住在一间四人间的房里,其他三个女的小肖不认识,孟南也不认识。那三个女的看着小肖和孟南谈话,使孟南如坐针毡。小肖告诉他说,为了等他,她晚饭也没吃。孟南对她说:“那我们到街上去吃馄饨和烧饼好吗?”

小肖很高兴,说:“当然好,我正想吃吃县城里的馄饨。”

天已经很黑了,孟南和小肖找到一家小吃店,孟南买了两碗馄饨和四个烧饼。烧饼全给小肖吃,孟南只吃馄饨。馄饨十分辣,小肖爱吃辣,要师傅多放辣椒,一放再放。师傅笑起来了,孟南也笑起来了,小肖更笑。孟南觉得小肖的口味跟他一样。孟南也像个小孩,把辣椒一放再放。结果两个人吃得直抽冷气,额上冒汗。

走出小吃店,时间还早,孟南对小肖说:“到江边去走走。”小肖欣然同意了。

翻过堤,就是长江,两个人寻了块石头坐下来,看夜色中的江景。江影绰绰,十分荒野。小肖说:“这次来,我是第一次看见长江,呀!好宽。”

孟南说:“我第一次看见长江的时候,是十五岁。”

小肖说:“你不是县城人?”

孟南说:“我是水竹镇的。”

小肖说:“难怪你有水竹镇的口音,你们把‘这’说成‘爹’。”

孟南笑了,说:“我是乡巴佬。”

小肖说:“我是巴佬乡。”小肖很顽皮。

这时江水猛烈地拍打着岸石,小肖说:“江中有野兽吗?”

孟南说:“江中怎么会有野兽!”

小肖说:“我想也是。不过江里肯定有鬼。”

孟南说:“江里也不可能有鬼。”

小肖说:“肯定有鬼。我们藤编厂后面的那口池塘都有鬼,这么宽的江怎么没有!”

孟南说:“那就是有。”

女人应该是怕鬼的,不怕鬼的女人绝不是好女人,孟南想。孟南觉得小肖又单纯又可爱。

后来孟南想到家里的崔娅和女儿,就起身说:“回去吧,鬼来了。”

小肖一把抓着他的膀子说:“你别吓我,鬼来了先吃你。”

孟南很想扶着小肖,后来果然扶了。走上堤,看见了万家灯火。孟南放开她,说:“时候不早了,旅社恐怕关门。”

孟南把小肖在“筐堡”下编织的照片寄出去,这张照片发了五个地方。孟南将报纸都给小肖寄去了一份。孟南本来准备写一封短信的,想了想,却没写,信封里全部是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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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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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僵尸干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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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燕云阳,百年前我叫燕云阳,百年后我仍叫燕云阳。我是一名刑警,更是一只……僵尸!在这繁华的都市,寻找遗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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