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晨曦中的边疆小镇依旧笼罩在朦胧的雾气当中。
整齐的小房子里面偶尔升腾起炊烟,但却并不热闹,一派冷清的样子。
街道上的人很少,有人的话多数也是神色慌张。
这里分新区和旧区,旧区是曾经因为战火而被毁掉的旧城镇,如今早已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新区是近几年居民们新建成的,然而因为连绵的战乱和越来越大的封锁圈,大多数居民已经逃走了,这里现在几乎就是一座空城。
被留下来的,是那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
这些人,对于那些丢弃他们自己逃离的人来说,曾经,也是【家人】的存在。
人类的感情终究是抵不过对于不幸的恐惧。然而这种恐惧,恰恰是促成不幸的诱因。
恐惧还在不断上演着。
这就是利威尔和艾伦到这里的原因。
看来被抛弃的居民们并不希望守着他们的家园一起葬身火海。
他们想要偷渡。
这本没有错。
初晨,气温有一点低。
艾伦裹着利威尔的斗篷愤懑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走着。连石板路都被迫发出愤怒的共鸣。
利威尔在最前面,穿着考究的白衬衣和皮夹克,领口打着花式领结,从容冷静地四处查看。
别误会,这并不是一场番茄和马铃薯的追逐赛。
“啊嚏——”艾伦打了个喷嚏,鼻尖红红的,他缩了缩脖子。
“冻着了?”利威尔转过头,瞥了正瞪着自己的艾伦一眼。
“真谢谢你的关心。”艾伦一副冷嘲热讽的语气。这一切还不是拜利威尔所赐么,要不是自己的衣服被扯烂了,他也不会现在跟个疯子一样裸体裹着斗篷在这里暴走。
“不客气。”利威尔依旧心安理得。他原本期盼着在多欣赏一下艾伦脸上的愤怒表情,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给这位马铃薯先生套上衣服。
于是两个人徒步走了大半个街区,直到地形都熟悉的差不多了才看到一家开在街角的裁缝店。
同样,没有人。
这里还保留着裁缝店基本的原貌,抽屉里摆放着几摞还没来得及被取走的衣服。
可以看的出来,这里的店主和顾客离开的都很突然,很慌忙,战争貌似是突然间爆发的。
艾伦挑了一件粗布衣服,七分短裤。他戴上了那顶小毡帽,这样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干活麻利的年轻伙夫,老实又缄言,值得信赖。
“怎么样?”
利威尔并不想评价艾伦的审美观,他觉得那几乎是在浪费自己的口舌。
他拽着艾伦就要往出走,他们的时间可并不充裕。
“哦,年轻人,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两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就看见了站在店门口正向里张望的老妇人。
“我们在赶路,恰巧路过的。”利威尔一改往日冰冷刻薄的样子,从容地对答如流。
怎么说呢,毕竟他干这种事已经很多年了。
艾伦有点小小的吃惊。
“那你们不该在这里久留,快走吧外乡人,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战场。”老妇人的神态很慌张。
两个人走到外面,像是看清了他们俊逸的眉目,老妇人似乎并不认为他们是坏人,慢慢放下了戒心,带着他们往街区外面走。
“你们是哪里的人,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口音。”
“我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是到处做生意的商人,顺着希尔斯运河的途经国家游商。”
“结果来这里的时候打了仗,回不去了。”
老妇人眼睛一亮,“你们是被困在这里的?”
艾伦点点头,“可以这么说,现在应该算是难民吧。”
老妇人退后了几步,仔细的打量着这两个人,似乎是在判断他们话里的可信性。
但是利威尔并没有什么耐心。
“我们好像有点迷路了,如果可以的话,您是否能告诉我们港口的方向呢?”
老妇人一愣,像是很吃惊,“你们……找港口干什么?”
“这毕竟不是我们的家乡,而且因为战乱我们可能连命都要没有,所以准备坐船回去。”
“你们是要……偷渡?”老妇人凑近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问着,这似乎是女人与生俱来的习性。
艾伦也神秘兮兮地点点头。
“年轻人你们真是太冒失了!这么莽撞可是要丧命的!”
她抓住艾伦就要走,利威尔只好跟在后面。
老妇人看样子是要带他们去哪里。
也就是说,她已经上钩了。
“我早说过你不要打领结。”艾伦鄙夷地瞥了利威尔一眼。
“这样完全不是在逃难,像是在观光旅游。”他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大获全胜后的得意。
“一个审美观为负值的猪,没有资格评论别人的打扮。”
“混蛋死开,知不知道老子这一身是标准的英雄人物的打扮。”
番茄先生依旧是无比的不屑,他整理一下衣领,使其变的平整又服帖,然后目放冷箭,“醒醒吧土豆,你充其量就是个猪倌。”
“……”
一行人在一个破旧的空酒馆里停了下来,显然,这里也是荒无人烟,但似乎这宁静表面下确实藏着什么东西。
因为老妇人正警惕地查看着四周。
检查了一番,拉着两个人就走到了酒馆角落里,她在墙上摸索着,似乎是按了什么东西,突然整面墙都翻过来,墙里面居然是空的,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艾伦和利威尔对视一眼,然后沉默地跟着老妇人往下走,他们确实是很惊奇这里的留守居民居然自己在就酒馆地下挖了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防空洞。
越往下走噪声就越大,原来镇子里的人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
老妇人停下来,正在讨论着什么的居民们貌似是发现了老妇人,突然就噤了声。
正站在台子上热情澎湃的演讲的中年男人也望向这里,全镇几百口人都齐刷刷地打量着老妇人身后的这两个人。
终于,中年男人走下了高台,他像是在这里地位颇高,大家都自觉的为他让路。
“妈妈,你就开始做这种事了!”他有点咬牙切齿,压着声音对老妇人说。
这原来是对母子。
艾伦对利威尔眨了一下眼睛,他们知道这男人大概是村长之类的人物,所以也默不作声,只等他来盘问。
“马拉特你就是这么不善良!主不会赞同你这种恶劣的态度”老妇人声色严厉,看来她是个更加德高望重的角色,这可真是让人吃惊。
叫马拉特的男人把老妇人扯到一边,还瞪了利威尔和艾伦一眼,他们两个似乎是在低声争吵着什么。
“我们自保都很难,您又拽来外乡人给我们添麻烦!”
“我向上帝发誓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很清白,我不可看着他们去死。”
“……”
之后的话有点听不清,大概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现实派和一个基督信徒的争论。
在这种年代,有信仰当然是取胜的关键。
于是过了一会,马拉特就走过来,表情似乎还是有点冷硬。
“你们两个,到台上去,告诉我们你们所有的事情。”
“要是能让我们相信,我们就留下你们。”
“要是不能就赶紧走人,自己去港口送死吧。”
他们点点头,步履从容地往台子上走,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当然被抛弃的孩子如今都已经长大,少女们红着脸,互相躲闪着,只留下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兴奋又慌张地盯着台前英俊又两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
“我待会可以叫你番茄么?”艾伦小声问。
利威尔微微勾起嘴角,走进了照着艾伦的膝盖毫不留情地来了一脚。
嘘——
厮杀就要开始了……
20个小时零42分钟后。
利威尔睁开了眼睛。
防空洞里的日子可真难熬。
“现在……几点了?”艾伦掐着眉头,他把利威尔的头从自己腿上推起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隔天凌晨,大概。”利威尔扭了扭脖子,这里没有阳光,连个该死的时钟都没有。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会被放出去?”
“或者,换个问法,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相信我们,利威尔上校?”
利威尔站起来,他不打算回答艾伦这个问题,因为这答案是很显然的。
如果这帮愚民相信他们,就不会把他们关在这里长达20个小时了。
这是个类似与储物库一样的狭窄屋子,狭窄的像是个柜子,没有光亮,门被反锁了,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看来他们真要栽在这儿了。
利威尔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好在这些混蛋没有搜他们的身。
衬衣里面绑着小药瓶。腰上的刀还在,腿侧的匕首也没被搜出来。
很好。
他早知道不应该把东西都放艾伦身上的,果然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我搞砸了。”艾伦第一次在利威尔面前摆出沮丧的表情。
“没错,你的确搞砸了,艾伦上校。”利威尔没打算看他,继续冷静地翻找着那堆摆放杂乱的东西,这地方泛着一股霉味儿,利威尔却并没有抓狂。
他是个分得清缓急的人。
现在需要思考。
艾伦觉得他自己也帮不上忙,只好完全的信任利威尔。
毕竟导致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可艾伦怎么也没想到,马纳特居然在他们的欢迎酒里下了药。
看样子利威尔是先醒过来的,他从来不喝酒,艾伦软磨硬泡地逼着他抿了一口,所以才会昏倒。然而这家伙醒过来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躺到自己的腿上继续睡,这真是…
死守作息时间的男人啊。
“过来。”死守作息时间的男人发话了。
艾伦站起来,利威尔蹲着捧了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闻。”
艾伦低下头,忽然又抬起来,“利威尔上校,别告诉我你要把这里炸了”
“暂时还炸不了,这火药已经潮了。”利威尔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看样子接下来他就要去找火源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艾伦皱起了眉毛,留下来的人应该都是老弱病残,要火药用来干什么。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反抗精神。”利威尔淡淡地说。
艾伦眼睛里亮起来,他刚要在说些什么就听见利威尔继续说,“如果你真这么想就错了,艾伦上校。”
“别把别人用你自己的标准来决断。”
艾伦微微一愣,他知道利威尔说不出来什么好话,可他竟想不出来如何辩白。
“这东西肯定是从之前的战场上搜刮下来的。”
“你以为这地下的大洞是他们亲手挖出来的么?”
“你是说他们用火药炸出来的?”
“这说不通,我并不觉得他们有那么大的能耐。”
利威尔摇了摇食指。
“这当然不是这群只会耍阴招的废物干的。”
“这洞很早以前就有了。你听,这里和地下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
艾伦把耳朵贴在墙上,果然有很大的水流声。这个镇子周围几乎都是荒地,全镇唯一的水源就是地下水。
果然,这个防空洞是很早以前被炸出来的,至少是在还没有居民外逃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走的人要给这些人留下这么多火药呢?”艾伦蹲下来,最底层的大箱子里慢慢的全部都是黑漆漆的火药。显然不是这些老弱病残能干的出来的事。
大概是那些背叛他们,抛弃他们的出逃居民把这些火药留给了他们留守在这里的家人。
“可能这说起来很虚伪,但是你不得不承认,爱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斩断的东西。艾伦上校。”
艾伦抬起头看着蹲在他旁边的利威尔,利威尔又是之前的那种表情,浅淡的,格外清明。
“你原来还懂爱么,利威尔上校。”艾伦感觉到利威尔盯着自己的目光,他故意地躲开。
他知道不能和利威尔在这种分分钟擦枪走火的时候对视。
冲动是魔鬼。
“信不过我么?艾伦上校?”利威尔伸手把艾伦侧过去的脸掰回来。
“能斩断爱的,只有爱本身。”
艾伦似乎是看到了利威尔眼睛里那暗涌的光,他觉得这正是动情之处,尽管他仍然无法完全明白利威尔的话。
但这就足够了。
他闭上眼睛,偏头吻上了利威尔的唇。
试问这世界上有谁能在这种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还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了。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的话,你都会做些什么呢?大哭?发狂?带着你的存款在恐慌的人群里跌跌撞撞?
对于这个问题,利威尔和艾伦的答案似乎是一致的。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么现在就要搂紧身边的人。拥抱,接吻,做爱。
我爱你、从最初开始,到世界终结。
“你们两个,出来!”
艾伦睁开眼睛,门外站着的是马纳特,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相对年轻的村民。
两个人从屋子里走出去,这十几个人组成的队伍实在是让这里看上去有些空旷。
“跟着我们。”
“干什么去,先说清楚。”利威尔挑起了眉毛,他一点也不相信这些废物。
“今天晚上我们就动身,你们不是也要偷渡到别的国家去么。”
“之所以把你们关起来是因为我们要讨论是否该带上你们”
艾伦按着太阳穴,蹙着眉,“你们要偷渡?”
马什点点头,表情严肃。
“几百个人一起?”
“就这些人。”
艾伦咬着牙,他实在是很想一拳把马纳特打倒在地。
“几百个人里面选出来十多个年轻力壮的,然后呢?远走高飞?你们让你们留下来的亲人怎么办!”
“马纳特!你不要你的老妈妈了么!”艾伦急火攻心的大吼出来,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
人类是丑恶的东西。
即使你是个弱者,即使你曾亲身经历被抛弃的恐惧,然而,直到你翅膀长硬的那一天,你依旧会毫不留情的抛弃比你更弱小的人。
让这种病态的悲剧不断重演,你似乎毫不在意。
“我们也没有办法。”
“别解释了!”艾伦冲上去扬起拳头,利威尔快速地把他扯回来,力道大得硬是让艾伦松开了拳头。
艾伦几乎是用一种错愕的目光看着他。
“任务要紧。”利威尔低声呵到。
四个字,像一桶冰凉刺骨的水把艾伦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他越来越不明白,当军人是为了什么,执行任务又是为了什么。国家的安危或者是人民的矛盾。
他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次,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
利威尔看着愣神的艾伦,面无表情地拉着他,跟着队伍往出走。
艾伦也既不反抗也不配合,他身体僵直地被利威尔拖拽着,良久,才开口说了话,嗓子已经全哑了。
“你骗我。”
利威尔没有说话,握在艾伦手腕上的手下滑,落到艾伦手掌里,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什么爱,都是狗屁!”
黑夜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然而此刻镇子里却亮得出奇,每家每户都亮着灯火,这里的一切仿佛都重获了生命。
这一盏盏亮起的灯像是在为他们即将踏上征程的家人送行。
无法诉说的,怎么也不能寄托的,不能够的,哀愁,思念,和祝福。
顺着这灯火一路从远处的天际飘来,如同银河的影子,有着让人落泪的感动。
队伍停下来。
所有人都摘下帽子,热泪盈眶,他们跪下来,亲吻着这片土地。
即使是蒲公英,也有无法忘记的根,故土和家人并不是容易抛弃的东西。
或许,这并不叫做抛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们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像是选择的自己的信仰。
“这就是他们所选择的信仰,信仰本没有错。”利威尔淡淡地开口,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并没有去整理,黑夜中的他,轮廓格外的鲜明和硬朗。
艾伦极目远望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马纳特的母亲,那个好心的老妇人。
再一次被抛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他眯起了眼睛。
“如果他们所遵从的信仰导致了他们痛苦的人生,那么信仰本身,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闭上眼睛,约翰。”利威尔的声音缓缓地传过来,清冷地,格外镇定地。
又来了。
艾伦闭上了眼睛。他计算着利威尔亲吻自己的秒数。
然而,手却被揣了起来。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连头发都被吹得飞扬起来,有一种御风驰行的感觉。
他拉着他奔跑起来。
空气,星辰,风。
闭上双眼不睁开。这不仅仅是信任和默契。
利威尔说,当你闭上双眼的时候,你所看到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
因为身处在无边的黑暗,所以才知道哪里是光的方向,就如同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一样,只有闭上双眼,才不会迷失信仰。
然而不害怕的原因是因为有人站在你的身前,他拉着你去往某个方向,你不需要担心,风霜雨雪,洪晃宇宙,他为你挡下寒霜,一路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