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容死在美容店自己的住处。雷亚峰赶到黄山路时,芳菲美容店的门外已经拉起来一道警戒线,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正好富莉也赶到了,雷亚峰带着她从人群中挤过去,一起走进美容店。高队长正站在窗边抽烟,两个店员王思和陈珍珍坐在沙发上,一脸惊惶。雷亚峰和富莉走进后面的走廊,那里亮着灯,走廊最深处是李容容的房间,刑警李卫、陶明亮几个人正在里面拍照和采集物证。
站在门边就能看到李容容的尸体,她俯身趴在床上,脸转向房门这一边,被散乱的头发遮住。她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白色的短裤,一条薄丝棉被搭在腿上,一半垂落到床下。床边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搭着她的绿色衬衣,一条白色的长裤折两折,放在椅子上。角落里的电视开着,床头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李容容的手机、半杯清水、一个电视遥控器和一个纸袋。
床上床下,包括李容容的身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迹,屋子里没有搏斗的迹象,尸体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整个房间,除了床铺稍显凌乱,其他部分十分整洁,看起来很像一个准备充分的自杀现场。
这是一个小巧的房间,不到十平方米。房门对面的墙上开着一扇向北的窗子,窗子从里面关着,被一面蓝色的窗帘完全遮住。玻璃窗外安装了白钢的防盗网,坚实牢固,窗子外面是一块狭长的空地,夹在两栋居民楼之间。房门原本从里面闩着,今天早上,警察接到店员的报警赶过来,强行撞开房门,受到强力撞击的门框已经裂开。
“哦,富莉,快看看这是什么!”雷亚峰突然指着李容容头上的墙说。富莉抬头看,那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画面上笔墨浓郁,几片硕大的荷叶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画面,叶茎劲拔,叶面肥厚,把一朵半开的荷花映衬得格外美艳。
富莉感到疑惑,“这张画怎么看着这么眼熟?莫非……”
雷亚峰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当然眼熟,这就是那一幅《荷花雨意图》!董砚生失踪时带在身边的那一幅!”
知宝斋的马老板说过,这幅荷花图很有张大千写意荷花的风韵,现在雷亚峰亲眼看到画作,明白马老板的赞美并不夸张。
“可是,这幅画怎么到了李容容这里?”
“很好的一个问题。”雷亚峰说,一边示意拍照的陶明亮过来,给墙上的荷花图拍照。
“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它不在这里。”富莉回忆着。陶明亮完成拍照,上前掀起画的一角,侧头看见画的后面是一个漂亮的墙饰,一个绿色绒线的救生圈中间坐着一只胖胖的白熊,用一段黑线吊挂起来,拴到墙上的一根铁钉上。《荷花雨意图》也是拴在同一根铁钉上,长长地垂挂下来,把后面的墙饰完全遮挡住。看到那只白熊,富莉确信上一次自己见过这个墙饰,这幅画当时并不在这里。
初步勘察之后,几个人轻轻把李容容的身体翻转过去。散乱的头发滑落下去,露出来一张灰白的脸,脸上凝固的神情非常痛苦,显然李容容死亡之前曾经感受到来自身体的巨大痛楚。
身体的正面同样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和斑迹,身下的床铺上也没有找到异物。赤裸的乳房、小腹和臂肘等部位都可以看到大片的尸斑,部分尸斑已经融合成一片,颜色鲜红。初步判断,李容容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富莉见识过李容容的风采,那个曾经惹她暗中羡慕的充满活力、轻盈美妙的躯体,此刻却变成了横卧床榻的一具僵尸。
李容容的右胳膊垂在床边,雷亚峰蹲下身,抬起那只胳膊。李容容的手指已经僵硬,精心保养的手指甲折断破裂,指尖上带着明显的血迹。在手臂能够触摸到的床沿和小桌上,有一些新鲜的划痕,床单上也有揪扯的痕迹,这表明李容容临死的时候,曾经做过非常痛苦的挣扎,手指胡乱抓挠。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杏仁味?”雷亚峰问。
富莉俯下身,略略凑近李容容的脸,果然闻到淡淡的一股苦杏仁的气味,“难道是氰化物中毒?”
“这种药的毒性可要比快速毒鼠药来得更快,是不是很有意思?”雷亚峰说完,看了看桌上的那只纸袋,里面装着两小瓶日本清酒,还都没有开封。拉开床边小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药瓶和一大堆零散的杂物,致命的毒药可能藏在其中任何地方。
高队长在外面招呼富莉,他要对两个店员做初步询问,让富莉过去做笔录。雷亚峰也从后面跟出来,站在一边听。
王思和陈珍珍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惊慌,她们慢慢地讲起出事的经过。昨天晚上,李容容出去吃饭,临走的时候告诉陈珍珍和王思,如果九点多钟她还没回来,就是在外面有事,今晚就不回来了,让她们照看好美容店,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关门。
两个店员忙完自己手上的活,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已经快十点了,李容容还没有回来。于是两个人关好店门,一起煮了方便面吃,然后睡下。后来外面突然有人敲门,陈珍珍跑出去开门,原来是李容容回来了,看上去李容容好像心情很好,没有朝她们发火,大家各自回房睡觉。
高队长打断她们,“李容容没有发火?她经常发火吗?”
陈珍珍说:“她不经常发火的。”
“昨晚李容容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
陈珍珍斜眼看一看王思,垂头不语。王思扭绞着双手,说昨晚睡觉之前,她的男朋友突然打电话过来,约她出去。王思刚刚躺下,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浑身酸软无力,要她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约会,她实在是懒得动。王思建议男朋友到店里来找自己,今晚老板不在家,在店里约会和外面一样方便。
放下电话,王思央求陈珍珍帮帮忙,今晚住到李容容的房间去。陈珍珍很不情愿,李容容平时对她们总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老板的架子十足,如果知道别人睡到她的床上,她一定会发火。
王思说:“都包在我身上,要训人让她训我好了。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陈珍珍只好把自己的床腾出来,住进李容容的房间里。可惜,王思刚把男朋友迎进来,就听见李容容在外面拍打店门。王思吓坏了,陈珍珍明白无法遮掩,硬着头皮打开店门。王思的男朋友一看情况不妙,赶快开溜。
李容容注视着青年离开美容店,一语不发。换到平时,王思和陈珍珍必定要被痛骂一场--李容容禁止店员在美容店里见自己的男朋友,更不会容许他们到店里来过夜。李容容毫不掩饰她对那些年轻人的厌恶,说他们毛手毛脚,一身村气,站过坐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股臭味,很难去除。
两个人准备迎接一场狂风怒雨,结果却大出她们的意料。李容容没有吼叫,也没有训斥,反而轻笑一声,“我坏了你们今晚的好事--他看上去人还不错,稍稍瘦了一点,你和他相配,你赚了。”
李容容面色潮红,明显是在外面喝了酒,却没有明显的醉酒迹象。看样子她今天非常高兴,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她一直高声唱着歌,回到房间以后照样唱个不停。然后她开始在房间里放音乐,声音开得很大。尽管两个房间都关着门,王思和陈珍珍还能隐约听到李容容房间的音乐声。总之,昨晚李容容的举动不同寻常。
两个人的讲述断断续续,互相重复,混乱不堪。她们显然是被李容容的暴死吓坏了,有些语无伦次。在一旁做笔录的富莉一通忙乱,尽量把她们的原话记下来,准备回去以后再做整理。高队长打断她们,由自己询问,让她们回答。
“昨天晚上,李容容什么时候出去的?”
“快七点的时候。”
“出去干什么?”
“不知道。”
“和谁出去的?”
“她一个人出去的。”
“去哪了?”
“她没说。”
“几点回来的?”
“十一点多。”
“回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对。”
“坐车还是步行回来的?”
“坐出租车回来。”
“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在外面叫门,我们跑出去开门,看见路边一辆出租车刚刚开走。”
“有没有人送她回来?”
“好像有吧,我们看见李容容回头冲着出租车挥手。”
“送她的人什么样?”
“没看到。”
“李容容回来之后,有没有让你们感觉异常的地方?”
“她情绪很好,非常高兴。”
“后来呢?夜里有没有别人进到店里来?或者,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王思说她躺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过一次,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在响,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陈珍珍说,她睡得比较晚,听见李容容那边音乐停了,然后电视又响,播的是一个哭哭啼啼的电视剧。快睡着的时候,她好像听到走廊深处的一声喊叫,声音尖厉,有点像李容容,也可能是电视里女人的尖叫。当时陈珍珍还想过去问问,但又不想招惹李容容,怕她怪自己多管闲事,而且那种声音只响了几下,后来再没听到,她就睡了。
高队长的脸色难看起来,好像在和什么人生气。雷亚峰和富莉都清楚,每当队长感觉失望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生气的表情。果然,高队长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今天早晨,你们怎么发现她出事的?”
王思说:“七点多钟有人在外面叫门,我出去开门,是店里的一位老顾客,她上午要参加一个庆典活动,早早来做一次面部护理。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李容容房间里有电视的声响,当时并没在意。给顾客做完护理,回屋的时候,李容容那边的电视还在响。”
陈珍珍说:“王思进屋以后还对我直嘀咕,‘奇怪,老板今天起得这么早。’等我起来,老板那边还是那样。我们店里正常的营业时间是从八点开始,平时老板如果在这里过夜,早晨起得虽然晚一些,但营业之前她肯定会把自己梳洗打扮好,八点钟的时候一定会在店里。”
王思说:“今天却不是这样,八点之后,老板还没出来,我就过去敲门叫她。她不应声,屋里只有电视在响。我推门,门从里面闩着。我知道,早晨起来李容容的情绪最低落,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就算有急事也不能去找她,不然很容易惹来一通莫名其妙的训斥。可今天早上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我顾不上了,想先把她喊出来再说。”
陈珍珍说:“我们一起敲门,一起喊叫,结果还是一样。我们绕到店后,想从窗子往内看看屋里到底怎么了,可窗子被窗帘完全挡住,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害怕老板出事,回来搬一把椅子,一起撞门,怎么都撞不开。没办法,我们只好报警,警察来把房门撞破了,我们看见老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场勘察一直持续到中午。李容容的尸体被抬出去,高队长带着大队刑警离开,雷亚峰和富莉留下来。雷亚峰拿过《荷花雨意图》,问王思和陈珍珍以前见过这画没有,两个人都摇头。陈珍珍说昨天晚上她原准备睡在李容容的床上,也没看到这一幅画,“当时我已经躺到床上了,如果这画挂在床头的墙上,我肯定会注意到。”
“李容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什么东西?”
“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什么样的纸袋?”
“白色的。”
“有没有看见里面装着什么?”
“没看到。”
“最近有没有见到陌生人与李容容接触?”
两个人都想起一个瘦男人,大约二十岁。
“前天中午,那个人到店里来,要做美容。”陈珍珍说,“当时是我接待的,他好像是第一次进美容店,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说就是要把脸弄得好看一点。我告诉他那叫脸部护理,大体上有清洁、按摩、保养几个步骤。他坐下来,指名要找李容容来给他做。我到后面把李容容叫出来,李容容一见那个人,扭头就走回去,还让我告诉那个人,让他到别处去。可那个人不肯走,一直坐在店里大声嚷嚷。李容容怕他影响生意,出来对他说:‘范志斌,咱们早就结束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个人名叫范志斌?”
“李容容是这么叫的,看样子他们认识。”
“以前你们没见过他?”
“没见过,听说他们过去相爱过,还订过婚。那个范志斌对李容容说,他就是要李容容亲自为他做脸部护理,他会按价付钱,否则绝不离开。李容容只好给他清洗了一下,让他走。范志斌问多少钱,李容容说免费赠送,不必付钱。范志斌说:‘不是还有按摩吗,为什么不给我做?’李容容说:‘范志斌,你太过分了,不要得寸进尺。’两个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不知为什么,到最后好像和好了。后来我们开始忙起来,范志斌不再捣乱,走了。”
“那以后,范志斌又来过?”
“昨天上午又来了,李容容对他的态度比上次好了些,他们一起说了许多话。”
富莉问:“他们提到董砚生没有?”
王思说:“当时我们在忙手里的活,听不清楚,好像提到过。范志斌临走的时候,我听见他说:‘顺利的话,这笔外财今晚就能到手,你想不想看一看?’李容容没答话,范志斌就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高队长召集刑警开会。李容容尸体解剖的结果已经出来,死者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致死原因是氰化物中毒。目前来看,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小,怀疑为他杀。
死者房间中发现的那一幅荷花图,是董砚生失踪案中非常重要的一件物证,考虑到李容容与董砚生的特殊关系,高队长决定把两个案子并案,组成专案组,由他亲自负责。
雷亚峰和富莉自然也是专案组的成员。雷亚峰夜里睡觉时着了凉,这会儿感觉头脑昏沉,肢体酸痛,他靠在角落里听着大家分析案情,感觉那些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听起来缥缈恍惚。
高队长先概括自己的判断:根据两名店员的证词,最近几天李容容的行为并没有异常之处。分析一下她的近况,情人董砚生一直下落不明,李容容难免忧心,但事情还没有结果,对李容容的影响有限。美容店当前的生意不错,没有发现李容容与别人有经济上的纠纷。从现场的情况看,死者就寝之前一切正常,因此排除自杀的可能。
陶明亮分析致死原因,从死者血液和内脏中都检测出氰氢根离子,但胃容物中没有发现氰化物,初步断定死者生前没有口服氰化物,为吸入式氰化物中毒致死。目前死亡现场的物品中还没有发现氰化物的来源。
高队长问:“你的意思是死者吸入了氰化物气体?”
“对,氰化物中毒通常有两种途径,口服或者吸入。一个人如果吸入含有氰化物的气体,或者长期暴露在这种气体当中,就会导致中毒,严重时可以致死。”
“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死者昨晚外出,在某个地方曾经接触过气体氰化物,回到店里之后,毒性才发作?”
陶明亮说:“不排除那种可能性,但存在一个问题,据两个店员讲,死者下了出租车,叫开店门,回到房间之后开始洗漱,听音乐,看电视,中间间隔的时间很长,这还不算她在路上耗掉的时间。如果是在美容店外吸入了致死剂量的气体氰化物,她坚持不了这么久,无法正常完成那一系列的行为。”
高队长说:“你这种判断的前提,是两个女店员讲的全部是真话。”
“对。”
“好像暂时找不出她们撒谎的理由。好吧,不打断你的思路,按你的分析,李容容是在自己房间里吸入毒气的?”
“应该是那样,从吸入毒气到最终死亡,间隔的时间应该很短。”
“大概有多短?”
“不好说,要看气体氰化物的浓度,快则几分钟,慢则半小时,但中毒的症状在此之前很早就会出现。”
富莉插话说:“李容容的房间虽然门窗紧闭,但并不算一个密闭的空间。在这种环境中,一个人吸入氰化物气体能不能致死?有过真实的案例吗?”
“有一个真实的事例,不是刑事案件,是一次生产事故。”陶明亮说,“几年前,南方某地一家电镀厂发生过一次事故,工人把含有氰化物的电镀液倒入工厂的下水道,同时倾倒的还有一些酸性物质。二者在下水道中相遇,化合生成氰化氢气体,有剧毒。气体顺着地下的排水管道漫延,再由排水管道向上,最后进入工人宿舍。两个在宿舍里睡觉的工人吸入氰化氢气体,中毒身亡。发生事故的工厂宿舍,空间要比李容容的房间更大更开放,可见,就算房间不是密闭的,吸入氰化物气体也可以致死。”
高队长说:“按照你的思路,我们先不去想谁可能是凶手,先来看一看含氰化物的气体如何进入这个房间。你们都看到了,死者就寝之前从里面闩上了房门,那个房间还有一扇窗子,也从里面关住,窗外装着防盗网,外人无法从门窗进入房间,而且,那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下水管道。想想看,要命的氰化氢气体从哪里进入房间的?”
坐在门边的一个刑警说:“可以从门缝中插入一根软管,用压力把氰化氢气体送进房间。”
陶明亮坚决地摇头,“现场制备这种气体,需要具备相应的知识,需要特定的化工材料和设备,太复杂了。”
富莉说:“店员陈珍珍入睡之前,曾经听到一声尖叫,很像李容容的声音。当时她怀疑是电视剧里的叫声。假如那声尖叫是李容容本人发出的,会不会是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陶明亮说:“如果尖叫声果真来自李容容,恐惧也不是唯一可能使其尖叫的原因。李容容吸入氰化氢之后,氰离子被快速分解出来,使人体内的细胞无法进行正常的氧化过程,细胞不能获取血液中的氧,于是出现内窒息,敏感的中枢神经系统最先受到损害,然后呼吸衰竭,最后因为心脏衰竭而死。”
“我想知道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她究竟会不会痛苦地尖叫?”
“会的。她的全身会剧烈地痉挛,如果人已经入睡了,这时候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感到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求生的本能让她尝试求救,大声呼叫,或者拼命爬向床边,要打电话叫人,但那时候她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其实,那时候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算能把急救电话打出去,也是枉然。等急救人员赶过来,立刻施行催吐急救,也完全无济于事,那个时候,谁都救不了她了。最终,她将死于中枢性呼吸衰竭。”
细致的过程描述,本身就让人感觉窒息。富莉说:“既然含毒气体不可能从外面进入的话,凶手是不是进入了房间,得手之后再离开?”
高队长说:“那房门又是怎么回事?李容容死了,凶手离开时怎么让房门从里面闩上?”
富莉说:“可以从外面把门闩上,侦探小说里的凶手这样做过……”
高队长盯着富莉,等着她说下去。富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点,急忙闭嘴。高队长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富莉,说:“最近几天,李容容的前男友范志斌几次到美容店来,应该查一查昨天晚上李容容是否与他有过接触。富莉你之前调查过范志斌,这次还由你去查,让李卫帮你。”
会议结束之后,富莉和李卫两人立刻出发。雷亚峰感觉自己在发烧,看见他们走出去,招呼一声,追出来,跟着上了车。富莉说:“你不回家歇着,跟来干什么?”
“出去一趟,你们把我捎到大学路。”
“你去找司马青宴?”
“随便聊聊。今天没我的事,闲着反而难受,不如出去走一走。”
富莉沮丧地说:“都怪我多嘴多舌,给自己找活干,不然也能跟你去听一听那位大侦探的分析,说不定可以少做许多无用功,事半功倍。”
司马青宴所在的大学在大学路的尽头,背山面海。司马青宴在校园里有自己的宿舍,在半山腰上的一座新楼。
暑假开始了,学校里的人不多。雷亚峰顺着安静的林荫路一路走上去,在一幢土黄色的楼房里找到司马青宴的房间。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几个人正围在桌边,盯着一块围棋棋盘。一个模样很像李昌镐的青年端坐在棋盘边,神态冷漠,他的对面伏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头发凌乱,正是司马青宴。
雷亚峰找个地方坐下。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到处摆满了书,肮脏杂乱。雷亚峰想:真应该带着富莉一起过来,她看见眼前这间狗窝一样的宿舍,看见身穿背心短裤、抱着光脚丫子下围棋的司马青宴,再也不会赞叹他身上那一股“华丽丽”的绅士派头。
看样子司马青宴的形势不太妙,他死死盯住棋盘,一只手在颌下摸索,一下一下揪着冒出的胡楂儿。终于,他得到了一个反攻的机会,他长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坐在旁边的雷亚峰。
“老天!什么时候混进来一个警察?你应该事先打个招呼,这样一步闯进来,让人以为是抓赌的,胆小的人会跳楼的。”
桌边的几个看客回头打量雷亚峰,他们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长年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神色比外面的同龄人恬淡许多。雷亚峰知道司马青宴做事异常专注,看棋盘上的形势,一场鏖战还在后面,必须趁早提出自己的问题,不然这一趟就算白跑了,“这屋里的几位有没有搞化学的?”
没有人应声,司马青宴问:“遇到难题了?”
“关于氰化物的问题,想找个专家咨询一下。”
“氰化物?谋杀案吗?一般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谋杀案只需要常识性的知识,就足以应对。”
雷亚峰说:“这次遇到的,恐怕是那剩下的百分之一。”
“你的脸色潮红,破不了案急成这样?”
“不是,我有点发烧。”
一直端坐不动的“李昌镐”伸出手,轻轻放下一子,提劫。司马青宴立刻下出计划中的一手,把难题重新丢回给“李昌镐”,“发烧就不要到处乱跑--警察身上的煞气太重,自从你进来坐到我身边,我的脑子就犯晕。”
雷亚峰明白司马青宴不肯多说,也不再问。盘面上风云突变,司马青宴的神色紧张起来,一只手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揪胡楂儿。雷亚峰退到床边,玩了一会儿电脑,心里想着李容容,还有她体内的氰化物,感觉两眼发涩,脑子越来越昏沉,棋子轻落棋盘的单调声音听上去渐渐遥远……
李容容独自在街角徘徊,似乎在等待什么人。雷亚峰坐在街边的网吧里,隔着窗玻璃盯着她。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李容容身边,车门打开,一个男人探头出来,对李容容说话。雷亚峰认出那个人就是董砚生,立刻起身走到外面。董砚生发现了雷亚峰,伸手把李容容拉进他的车里,飞驰而去。
董砚生终于现身了,绝不能再让他跑掉。雷亚峰钻进汽车,驱车急追。车速快得不同寻常,让人生出腾飞的感觉,但雷亚峰与董砚生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雷亚峰着急,继续加速到达极限。汽车后座上,什么人悄悄坐起来,一双手伸到前面,死死捂住雷亚峰的嘴,然后一张脸凑上前来,是万副馆长的那瘦脸。雷亚峰的耳边响起咯咯的笑声,声音尖锐刺耳,越来越响……
雷亚峰在难耐的窒息中惊醒,万副馆长尖锐的笑声还在持续,那是雷亚峰手机的铃声。雷亚峰长呼一口气,摸索着掏出手机。电话那一边传过来富莉清亮的声音,说他们正要原路返回,问他还要不要搭车。
雷亚峰答应一声,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个小时。棋局还在继续,看客们已经消失不见,司马青宴依然在揪自己的胡楂儿,“李昌镐”的位置上换了一个眼镜青年。雷亚峰起身,拍一拍司马青宴的肩膀,走出门去。小睡之后,他觉得喉咙当中多了肿胀的感觉,鼻子也不透气了。
天近正午,走在路上可以感受到暑天才有的那种灼热。雷亚峰慢慢走出校门,富莉和李卫的汽车正好赶到。雷亚峰刚上车,富莉就说道:“找到证人了,前天晚上十点钟之前,李容容一直和范志斌在一起。”
上午,富莉和李卫设法找到前天晚上送李容容回来的出租车。据司机回忆,李容容是在海边的一家日式烧烤店门前上车的,当时陪她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样貌记不太清楚了。李容容一个人在芳菲美容店先下车,青年男子还提醒她别忘记手提袋。到前面的路口,青年男子自己也下了车。
富莉和李卫直奔海滨的那家日式烧烤店。店主从照片上轻易指认出李容容和范志斌,前天晚上两个人在店里吃烧烤,两人很亲密,像一对恋人。店主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范志斌要的是生啤酒,李容容喝的是清酒。临走时她又额外买了两瓶清酒,装进他们自己带来的一个白色纸袋里。
店主对纸袋的描述基本与李容容房间里的那个纸袋相符,店主记得,纸袋中除了两瓶清酒,还装着别的什么东西。至于纸袋是两人中哪一个带来的,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店主就不知道了。
富莉说:“李容容死前接触过的人,除了两个店员,就是范志斌。现在要不要去找找他?”
“我刚才看见李容容了。”雷亚峰说,“她上了董砚生的汽车,他们开得可真快,我怎么也追不上,真急人。”
“你烧糊涂了吧?”
“人恍惚一点,更容易看清楚真相。李容容现在和董砚生在一起。幸亏我没有追上他们,这还要感谢万副馆长,还有你的电话,不然我就和他们在一起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
范志斌的房东蹲在大门前,他告诉雷亚峰他们范志斌不在家,昨天夜里他就没有回来。富莉让房东拿上钥匙,跟他们一起上楼。
楼上敞开的窗子里传出一阵女人的惨叫,尖厉刺耳,夹杂着男人的咆哮。大家刚走上楼梯,就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顺着楼梯跑下来,蓬头赤脚的。
“醉一回闹一回,没完没了,明天我要赶他们出去。”房东抱怨着,躲闪着从走廊里追出来的那个壮汉。
壮汉满脸油汗,步子踉跄,看着富莉走上楼梯,咧开大嘴笑起来,嘴里喷出一股臭烘烘的酒气,他一把抓住富莉的手腕。在他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富莉的反击已经完成--反扣手腕,上步,侧身,手肘猛击。壮汉一下子跪倒在地,痛苦地号叫起来,富莉顺手朝他脑后一掌,让他在地上趴得更踏实一些。
李卫赞道:“好利索的身手。”
富莉把壮汉抓过的手腕在衣襟上使劲擦一擦,“自找不痛快!上次我就应该给他这一下。”
几个人上到三楼,房东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范志斌的房门,退到一边。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看样子范志斌并没有逃走。大家分头搜寻。雷亚峰的嗓子发干,浑身无力,独自站到窗边。正像富莉说过的那样,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望见李容容的美容店,现在那里一片冷清,门口的警戒已经撤掉。
很快他们就有了发现。在床垫的下面,李卫找到了一沓素描画。画面上画的是一些静物,也有人物肖像。纸张已经泛黄,长时间压在床铺下面,纸面非常平展。最重要的一点是,每张素描的角上都有一个独特的签名,看起来非常眼熟。
富莉说:“董砚生家里出现的两块小纸片,签名和这些是一样的,纸张的质地也差不多。看来一直在捣鬼的人是范志斌,他只要拿一张素描,把签名部分剪下来就行了。”
估计范志斌还会回来。三个人把物品放回原位,走出来锁上房门,叮嘱房东不要把他们来过的事告诉范志斌,发现什么情况立刻通知他们。三个人回到车中商量,决定先回队里吃午饭,向队长汇报,加派人手过来蹲守。
汽车从巷子里驶出来,富莉忽然指着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一个行人,说那就是范志斌。那边的范志斌也发现了警车,一转身闪进旁边的巷子里,撒腿飞奔。李卫把车开到巷子口,和富莉一起跳下车,朝范志斌追去。
那条巷子的尽头是一片平房,范志斌要想摆脱后面的追赶者,必定向北奔跑。雷亚峰头脑昏沉,但开车的力气还有,立刻驾驶警车沿着马路绕过去。开过两个路口之后,雷亚峰下了车,正午的阳光下,眼前的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驶过的汽车速度极快。恍惚之间,路边的花圃、店铺的招牌、对面银行大楼的玻璃幕墙、远处陡然直立的立交桥的路面和丛林一样的路灯柱……一切都在雷亚峰的眼中无声地颤动,他搞不明白这是因为阳光在地面上蒸烤出的热浪,还是因为自己模糊的视线。
雷亚峰费力地从马路中央的矮树隔离带里走出来,踩着“颤动的”马路走到路口。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范志斌忽然从两栋楼房之间跑出来,双眼发直,张口呼吸,像刚刚上岸的一条大活鱼,后面的富莉和李卫早被他远远地甩下了。
雷亚峰迎向范志斌,放在平时,他只要几个大步跨出去,伸手就可以轻松把范志斌擒住。现在他却感觉全身酸涩,两腿沉重,脚底下一片虚飘。
范志斌看到了雷亚峰,原地站住,双手撑住膝头,张口呼吸,尽量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肺中,一边紧张地评估眼前的形势。最终,他认为无法冲过雷亚峰这一关,于是转身跳到人行道上,向着前面的十字路口狂奔,速度惊人。
雷亚峰只好追过去,迈出的双腿非常轻盈,落下去却总到不了期望的位置。高烧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视力模糊,却能看到飞驰过来的那辆白色面包车,它行驶的方向和速度,画出一条延长线,正好与范志斌奔跑的路径交会。
“别跑--小心!”
雷亚峰朝着范志斌大叫几声,声音嘶哑,模糊不清,马上就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完全掩盖。弓身奔跑的范志斌和飞驰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的某一个点上交会,跑动之中的范志斌突然腾空而起,挺直了身体在空中翻转,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经过长长的一段助跑之后飞腾起来,直身、旋转、翻腾,然后稳稳地落地,骄傲地举起手臂--但范志斌只完成了一半的动作,经过空中的翻转之后,他简单草率地落下来,沉重地摔到路上。
白色面包车猛烈晃动几下,拖出一阵白烟继续向前,冲向马路中央的隔离带,留下一地碎屑。空中翻转的范志斌落到地面时,已经被面包车远远地丢在后面。沉闷的撞击声、刺耳的刹车声、乱纷纷的玻璃碎裂声、路人的尖叫声按照先后的顺序传了过来,声音比动作发生的时间整整慢了一个节拍,听上去毫无道理,像是哪个人搞了一个不太高明的恶作剧。
路上行驶的汽车纷纷停下来。范志斌趴在马路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的脸扭向这一边,眼睛半睁着,看上去似乎是在微笑。那张脸完好无损,只在靠近嘴边的路面上有一摊暗色的血,鲜明而简洁。
白色面包车终于停住了,车门里爬出来一个青年,满脸鲜血,看起来十分夸张,他跌跌撞撞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在地上。雷亚峰朝范志斌那里跑过去,人已经喘成一团。马路上现在更乱了,更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帮助拨打急救电话,并且争论着现在可不可以搬动范志斌,搬动会怎么样,不动又会怎么样。
雷亚峰蹲下去。透过人群的空隙,他可以看到范志斌的身体在剧烈地痉挛,他正在死去,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