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是在晚上，当奴婢们叫苦连天地用艾草与蒲扇跟蚊虫作战，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它们引入我的帐中，然后喷上几口白烟。于是奇迹立刻出现了：一幅幅生动的有着晚明笔意的白鹤舞空图，就这么伴我度过无数个难眠的炎热之夜。
沈复
清代散文家。字三白，号梅逸。江苏苏州人。出生于地方寒士家庭，毕生为衣食奔波，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曾以卖画维持生计，还阶段性地从事过幕僚、职员、工厂小业主等多种职业。工书画、诗文其为人性格爽直，豪放自适，从所着《浮生六记》来看，与其妻陈芸感情甚笃，后因家庭变故，夫妻曾旅居外地多年，历尽坎坷。中年丧妻以后，曾去幼年同学石韫玉的四川重庆知府署中充任幕僚，此后情况不明。根据新近发现的顾翰《寿沈三白布衣七十》一诗判断，至少到了清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以前，应该尚活在世上。
沈复，在我的一生中，有两件事情曾从相反方向改变了我对人生原有的印象。一七七五年，我刚满十三岁，乘坐前人或同时代作家作品里多次描述过的那种充满奇遇色彩的夜航船，跟随母亲前往南京外婆家探望卧病巳久的舅妈。那时正值太平盛世，沿途物产丰富，士风奢靡。关于这次旅行，脑海里至今保持着如下清晰画面：一是当天晚上我乐不思眠，凭借低矮的舷窗，曾惊讶于凸现在江枫渔火古典意境中的达官名士奢侈的夜生活。另外那就是到达南京后与表姐兼未来妻子陈芸急不可待的相见，以及接受她手赠的“秋俊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一佳句时的缠绵情景。当时距芸的父亲一一也就是我的舅舅陈心余先生逝世差不多己有十年。
尽管年龄与我仿佛，她却俨然以家政主持者的形象出现在厅堂或厨下，一家三口的衣食，包括弟弟的学费、母亲的药资全赖她擅长女红的十指供给不说，同时还不废阅读和吟咏。这样的女性当然为其时情窦初开的我所深深心仪。于是就在那天夜里，在一阵羞涩和慌乱中，我向母亲坦陈了事后看来也许不无冲动的内心的真实向往。第二天起床后不久，一枚作为信物的戒指就从母亲臂上脱下，郑重交到了芸的长辈手里。对这桩婚事的顺利和神奇速度许多年后仍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也许是当时我的真情打动了母亲，也许整件事情原本就出于大人们的精心设计。但不管怎么样，我和淑姐（芸的全名叫陈淑珍，字芸，因年龄大我十个月，故大多时候我还是习惯以淑姐称之）就这样在偶然的一见钟情中决定了一生的命运，并发誓从此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的精确日期是乾隆四十七年七月十六日的早上。
几个月后的初冬，陈芸堂姐的出嫁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十分难得的相见机会。携带我前去出席婚典的仍然是我的母亲。在花烛与绫罗的海洋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一一云鬓花颜、通体素淡，惟一表现婚礼喜庆气氛的仅是脚上一双自制的做工精美的绣鞋。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端详了她的容貌。虽然自忖放肆巳极，但偷看的内容其实只局限于她的身体上部：削肩长颈，眉弯目秀，举止顾盼间有一种天然高贵和与众不同的品格。尤其是唇颊间那种若隐若现的梦幻与叛逆的痕迹，让我感到既担忧又神往。
让一个天生丽质的做梦的女人生活在贫困环境里当然是一种犯罪，起码也是资源的浪费。我想像自己有汉武帝金屋藏娇那样的财富与权势，尽管后来经过多番努力，我还是不得不将她迎娶在苏州沧浪亭西旧宅的那两间木楼里，而且贫困程度也并无多大改变，到后来甚至较她的闺中岁月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想到这些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当天夜里送亲归来巳是三更时分，婢妪送来枣脯作为宵夜，我一向讨厌甜食，芸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内秀这时充分表现了出来。她暗捻衣袖一一出于羞涩与怕同伴取笑一一将我引入她的闺房，飨我以预先备下的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碟精致酱菜。几年后在苏州，她又让我品尝她亲自动手制作的虾卤瓜和玫瑰腐乳。那时她嫁至我家差不多巳有一年，不仅以努力表现出的所谓妇德以及一手出色女红赢得左邻右舍的尊敬，而且轻财重义。手边的一个例子是我弟弟沈启堂与吴中名儒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定亲时，由于家中缺少珠花，芸当即倾自己箧中所藏慨然相赠。至于裁剪衣料，培植盆景，整治菜蔬之类，那更是她的拿手好戏。但我知道隐藏在这些日常琐碎事物背面且骚动不安的，是她天生的自由精神以及为时代与传统士绅家庭所无法容忍的浪漫。“一个生活的玩火者最终将毁于他自己点燃的火焰，就像用蜡炬翅膀飞行的人终有一天会在太阳下露出原型。”在二十岁的某一天，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说来也真够巧的，那天也正好就是我被迫品尝素所讨厌的卤瓜与腐乳的日子，而我之所以甘愿这样做，理由当然是为了爱情。当天晚上我们在住宅后面的一处古迹洞庭君寺踏月散步。芸怯冷怕风，楚楚可怜，我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内心为一种自以为是的爱情所感动。我们在月下盟誓，花前私祝，愿来生来世继续有缘结为夫妇。然后接吻，做爱，情不能巳。夜深时分，当她在我怀中犹如婴孩婉转娇啼，皇帝驾幸江南的仪仗与车马正从庙门外惊天动地地碾过。
我最后一次将芸这样拥在怀中，心肝俱碎巳是二十年后，在长江对岸扬州先春门外临河的那两间草屋里。其时她巳身患血症，奄奄待毙，在大大小小的药罐拥围中犹如被命运所遗弃的孩子。家中釜薪告绝不说，连伺候病榻的丫环阿双见大事不妙也乘隙携物逃走。此前我为筹措诊费冲雪冒雨步行至数百里外的淮阴告贷，等我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弄到二十五两银子赶回来，芸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巳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当时她就这么微微侧着头，像平日做爱高潮时一样躺在肮脏的床单中央，双眼紧闭。当我流泪贴着她渐渐冷却下去的消瘦的面颊，正好听到她嘴里喘喘吐出的“抱歉，“来世”这最后两个哽咽的词。我心中的悲痛与自责，我如何形容呢？
尽管她的死有着涉及家庭、礼教、先天性营养缺乏、性生活不谐、社会舆论与饮食习惯等诸方面的复杂原因，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宽恕自己。怯懦、任性、谋生计拙，还有对家庭和父亲无原则的屈服。尤其令我伤心的是她临终前唇间浮现的那种欲言又止的暧昧笑容。一个出色演员就此退出人生舞台，生命在我怀中消逝，而我居然还一直以她命运的守护神自居，一想到这些我欲哭无泪。
同时，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五年后的今天剖心沥胆，写作这部题为《浮生六记》的私人回忆录的全部动机与原因。
苏州沧浪亭初冬的暮色有一种纯粹的小米淡墨山水的韵味，又像一大块明镜透彻人生的精微。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我有幸出生于那里的一个世代儒生家庭，私下里一直自以为是上苍的厚爱与恩德。包括世道太平，衣食无愁，父母的溺爱，以及幼年所接受的良好的教育。如果打开我童年的记忆匣子，就会发现除了四书五经、战国诸子、唐宋诗词，对园艺、物理和生物学的爱好也占据了其中相当的部分，而这对于一个传统士绅家庭的孩子来说，也许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印象中我六岁时游戏舞台的主体依稀是屋后一堵倾圮的土墙，似乎每隔几天我就会聚精会神蹲在那里，观察蚯蚓、蚂蚁、蟋蟀等昆虫的爬行与饮食习惯。夏天南方的长脚豹蚊其凶猛不亚于两个世纪后美国人的轰炸机。那时虽然我还没有读过李笠翁的《闲情偶记》，但似乎巳经懂得怎样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经营艺术美感。通常是在晚上，当奴婢们叫苦连天地用艾草与蒲扇跟蚊虫作战，我却反其道芸姐野餐租用的那个馄饨担，原型原来在这儿。
而行之一一将它们引入我的帐中，然后喷上几口白烟。于是奇迹立刻出现了：一幅幅生动的有着晚明笔意的白鹤舞空图，就这么伴我度过无数个难眠的炎热之夜。这种对生活以及弱小动物的热爱可以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未改变。
在与芸相识并结合以后的那些日子，我们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插花、叠石、制作盆景、培植园蔬一一甚至买来图册学习打制家具。比如我们结婚用房的整个设计与装修就是自己动手完成的。即使是后来漂泊扬州那些穷愁潦倒的岁月，将清贫生活尽可能艺术化的初衷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当时我们租用的两间平房实在逼仄得难以容膝，芸从吴中太平船后舱的复合结构获取灵感，用原木制成台阶，前后左右均形成独立的空间，分别作为我、她和丫环阿双的卧榻。从而使这一困扰我们的生活实际困难得到了解决。
那时候每天我从供职的江都县衙门归来的第一件事情，记得就是将芸抱进厨房，然后闭上眼睛，猜想她今天又为我做了什么好菜。顺便提一句，将寻常菜蔬整治成美味佳肴也是她的生活强项之一。还是在萧爽楼借居的那段时间，有一回杨昌绪、王星澜、袁沛等朋友前来讨论诗艺，加上居停主人画家鲁半舫，正待我们渴极思饮之际，一桌异常丰盛整洁的酒席仿佛魔术般和盘托出。事后才知这是芸拔下头上惟一的一根金钗，沽酒买菜精心整治的。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六周年后回忆这些细节显然相当残酷，好在我的眼睛巳习惯了泪水和棺椁的轮廓。无论盛宴当前或美人在抱都不能将我与过去完全割离。
为了在本质上为自己的爱情悲剧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我常借助伦理学与社会学，并尽可能学会让自己置身事外，如同后来法国的结构主义作家罗兰巴特在他那本着名的《恋人絮语》中所做的那样。尽管如此，对婚姻最初阶段的追忆即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让我情不能巳。比如结婚当天的那个夜晚，我们从亲戚朋友的打趣与谐闹中脱出身时巳是二更，淑姐身袭杏红薄衫倚坐灯前读《西厢》的倩影就曾是那样叫人评然心动！还有她对这部吾邑前辈金圣叹先生誉为天下第六才子书的流行唱本的痴迷与不俗见解。
她对汉唐经史“识高气雄”的四字酷评也一向令我佩服不巳。有一次我们做爱后兴致勃勃躺在床上讨论唐诗，在了解她最心仪的文学大师为李白与白居易后，曾有如下一段戏谑性的对话。当时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碰巧我的表字就叫做三白，看来你跟白字真是有缘啊！”“这肯定因为我这人没什么文化，所以难免白字连篇。”她甚至想都没想就这么随口应答一一还故意幽幽叹了口气，让人忍俊不禁。还有一次是我清明祭扫祖墓回来偶尔捡到一些峦纹细腻的卵石，经过半个月的惨淡经营，一架带有我们的手迹与思想的精致的假山脱颖而出，并且就置放在那张我按《玉蒲团》里的款式精心制作的春凳上。
有一件事也许我不该说一一但还是让我说出来吧！尽管骨子里悖逆时尚的思想和性情是芸身上的被我、包括所有朋友公认的最动人之处，同时也是几年后我父母驱逐她的主要理由，但在床笫之间和性生活的方式上，她却表现得相当保守，以至这张可怜的充满想像力的春凳自完工之日起到我们后来离家出走，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两个世纪以后的作家林语堂也说芸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但如果到了床上我想他肯定不会这么说。而在奴婢面前和公众场合，她更是一直以刻意塑造的端庄勤快形象赢得全家上下及左邻右舍的尊敬。每天五更不到就早早起来坎煮洒扫——置春睡乍醒时枕畔的情急呼声于不闻，害得我有一天兴致勃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在我身体上留下吴钩宝剑也难以剜去的深刻烙印。即使是在后来以随员身份出使琉球的那段日子里，在城市或海滨，当我为异国的景物深深迷醉，在富士山下的撄花甚至北海道庙宇佛像的脸上，说来也难以令人置信，有好几次我看到的仍然是芸临终前凄迷哀婉、欲说还休的盈盈泪光。
勃之时不得不像贾宝玉那样在被窝里自己解决问题。
那时候夏天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当然就是父亲偶尔用于宴客的沧浪亭爱莲居一一一处凋敝的私家花园。泻入卧榻中央的是窗前古松的一大片惬意的浓荫，据说这还是元明间物。芸浴后喜欢躺在床上慢慢穿衣服的裸体仿佛一个翡翠制作的艺术品，在不经意的动作与姿势的变换中，折射出各种复杂美丽的涵义。而我对此却常抱有资历尚浅的收藏家偶然拥有重宝时的那种不知所措。
一天酒后她鬓边浓烈的茉莉花香像无声的风暴，当时她正随口吟出白居易的两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我们的泪水与脂粉就流在了一起。同一天夜里，在花园临水的曲榭，仿佛有意要为我们的喁喁情话、耳鬓厮磨提供某种凶险背景，一声轰响突然传自月光下寂静的河面，在四下里既无人影又不见水波泛动的情况下，这样的声音确实非常可疑。芸当即大惊失色倒在我怀里，继而又赤足狂奔回卧室。当天深夜她在蜡炬的阴影里无语垂首，脸上闪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木讷、忧伤的神情，好像某种冰雪与火焰的余烬沉淀于她的眼睑内部。天明时分她开始发烧、说胡话，几个小时后又发冷。紧接他们不可能知道还有两位在画外哭泣。
着同样的症候也开始出现在我的身上。
那是公元一七八年多雨的初秋。国家落后的医疗手段使我们不得不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两月，并成功地将同病相怜这一成语注释得几近完美。当时父亲远在苏北泰州做幕。母亲私下里巳好几次向我表示对芸吟诗作画的不满。弟弟启堂送我们的病中礼物是一张桃花坞年画新作，展现一百个孩子欢乐的生活场景，神情各异，惟妙惟肖，从而令所有的观赏者都赞不绝口。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还有两位在画外哭泣——乐极生悲，担惊受怕——如果我们愿意将自己也比做这样两位孩子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