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甚至在这以前,我们的自由天性就难免要和家庭与社会时常产生某种龃龉。比如芸喜食腐乳虾囟瓜的习惯,以及喝汤时发出的响声就一直为全家瞧不起。另外像三天两头交新朋友,露齿大笑这些事,也令长辈们私下里时有议论。结婚第二年全家迁至仓米巷,由于失去了沧浪亭这一避暑胜地,夏天芸贪图清凉曾说动我搬到郊外一个种菜老婆婆的园子里去住,继而又不顾身份与周围的渔夫牧童打得火热,在一起钓鱼砍柴学唱山歌什么的。她甚至几次劝我不必出去做事,强调布衣素食,终老其身的朴素生活的乐趣。还有那次至今想来都让人胆战心惊的郡城花会,由于法律严禁妇女参加,当时她不惜女扮男装以表弟的身份随我同去,以图一饱眼福。虽然此事源于我的一句玩笑,想不到她说干真干。
令人意外的事情就发生在那晚归来的途中,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坐在庙门口休息,芸显然为她的出众容貌情迷意醉,身不由己走上前去搭腔,甚至还将手搭到了她的身上。这一放肆举动在我们这个以程朱理学为国家道德准绳的社会,简直是令人无法想像和忍受的事情。很快坐在旁边的家人奴婢气势汹汹拥上来,并执意要将他们眼中调戏良家妇女、胆大妄为的恶少扭送官府治罪。虽然事情的最终结局以芸脱帽跷足展示自己的真实性别而得到了对方的饶恕,但此事作为一件特大新闻为里中争传并流入父母之耳,恐怕巳是在所难免。
然后是几年后同样闹得满城风雨的吴江之行。当时父亲令我前去吊唁他的好友兼当地名儒钱师竹先生,由于舟行要经过她渴慕巳久的太湖,芸吵着非要和我同去不可。她为自己设计的行动方案是借口回娘家探亲先走一步,然后约定在胥门万年桥附近的一个渡口会合。当我们为自己小小伎俩的成功自鸣得意,素云一一我们俏丽的客船船主的女儿,一个跟我有点儿瓜葛的少女,一路上独坐船头唱冯梦龙编的那些煽情的挂枝儿。回来时我们泊舟月下桥边饮酒联句,令人惊异的沈三白笔下“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的传神描写,可惜在女主角身上一点看不到。
事情再一次发生:衣鬓不整、两颊酡红的芸突然将素云推入我的怀里,让我与她亲热,而她自己以局外人的身份坐在一边饮酒观看。
她的胆大妄为以及开放的性观念理所当然再度为坊间口头媒体所津津乐道,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好友鲁半舫的妻子在遇见她时,还以闺中知己的身份悄悄向她透露:她的丈夫是如何风流放荡,如何深夜挟双妓在舟中饮酒作乐。而芸当时堪称诙谐的经典回答是:“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因为其中的一名艳妓就是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十年后我们罗曼蒂克的爱情终于到了尾声。躺在扬州客舍一张肮脏病榻上的芸瘦骨伶仃,语音哽咽。往昔的风情与惊世骇俗做派巳如门前古运河的流水悄然远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企图确认对方感情的真实程度。说真的我并不企望在剩余的人生岁月再次遇上像芸这样的女人。同样,我对那种花样百出、不易驾驭,感情上需要付出很多的爱情从此也不再怀有任何兴趣。尽管这么说也许会让很多对我们的婚后生活持欣赏乃至赞美态度的朋友们伤心,如清代的杨引传、王韬,民国的俞平伯、郑逸梅,还有前面提到过的学贯中西的着名作家林语堂等,但隐瞒这一点则肯定是更大的误导。要知道中国男人感情生活的自私与狭隘一向积重难返,是那种属于血液与基因的东西,而对于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想要有所超越又谈何容易!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在读者面前展示自己的内心剖面,除了悲痛与忏悔的力量,芸临终前的哀婉目光在这里也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它像尘封的明镜、或黯淡的火焰逼视我一生的阴暗与怯懦。在闺阁绣榻年青娇美的肉体与扬州金桂山下凄凉的一杯黄土之间,我被迫清算爱情的陈账,并以尽可能真实的笔触将它们写在纸上一一就像当年谋生计拙时与友人程墨安合开的那家书画铺里的账房先生拨动算盘珠一样,谨小慎微,锱铢必较一一所谓回忆录的目的和真实意义,我想大概就是如此的吧!
皇帝南巡的御辇再次惊动了绿肥红瘦的江南,父亲带领我在吴江接驾,说白了也就是混在人堆里胡乱望上几眼。皇家乐队演奏的浩荡天乐加上大小官员惊天动地的口颂万岁之声,简直将这座文化小城的麻雀都吓得好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再飞回来。这是公元一七八四年的春天,父亲应邀在吴江知县衙署里担任办公室主任一职,而我被破例允许以见习生的身份随同赴任。次年在海宁,大致相同的钱谷书牍工作,不过岁俸稍丰。
这座传闻与当今皇上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县城除了让我见识了名闻天下的钱江潮的浩瀚与壮美,还与另一桩纯粹的私人秘密有关,那就是我和衙门书吏史心月的儿子史烛衡的彼此仰慕。我请他在当地名胜陈氏安澜园桂花亭吃饭的那个晚上,芸别后的一通缠绵家书——告诉我即将成为父亲——正好托人辗转带到。在如此温馨的背景下放纵事后看来也许是相当不合适的。当晚我们两人喝得大醉,醒来时发现彼此巳躺在附近客栈的一张床上。惺惺相惜,热情澎湃。烛光下他的身体宛如光滑的绸缎无声地抖开,又仿佛春天的河流婉转流动。
我曾以此为题写过四首七律一一在几年后任职安徽绩溪克明府衙门里的那些百无聊赖的春宵。记得那时有人给我找来一部叫做《宜春香质》的坊间流行小说,集中叙述男人间的爱情故事,令人在阅读之余不免心神荡漾。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感觉,仿佛某次在邑中贵戚家偶尔喝到过的西洋苏打水的味道一一既甜腻又酸湿一一以至我每晚不得不通过拼命纵酒与自慰才能让自己勉强睡去。
差不多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婚后生活在外力压迫下有了某种难以弥合的裂痕。先是弟媳的挑唆使家母对芸有了成见,接着女儿青君的出生也颇令全家感到失望,然后父亲也好几次暗示我巳到自立门户的年龄。虽然两年后被逐出家门、寄居朋友鲁半舫的萧爽楼是由于在父亲纳妾一事中芸扮演的不恰当角色,但引发家庭危机全面爆发的导火线,却是在几年来的共同生活中断断续续埋下的。当时我们既无财产,又无固定职业,日子过得也真够呛。再怎么粗心的读者也能猜出我的身影那时频频辗转于江南的大小城市,目的当然与经济有关。
应该承认芸杰出的治家才能以及一手刺绣绝活在那时生活中所起到的中流砥柱的作用。有一次她花费十天工夫为我们一个共同朋友周春熙绣《心经》一部,就足足赚了五两银子。只是她的身体状况和对生活的热情巳明显不如以往,这主要是我根据她对性生活的投入程度推测出来的结论。前不久儿子逢森的出生似乎更成为这方面的一个理由。她开始试探性地提出要分床睡,继而又以怕吵醒孩子、身体疲倦、月期临近等诸如此类的借口时常拒绝我的亲昵。与此同时一批女性朋友如素云、兰官等开始络绎不绝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一天夜晚,当我多次央求后终于有幸为自己谋来一夕之欢,结果却大失所望。怎么说呢一一犹如火焰燃烧在巨大的冰块上。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一一一七九二至一七九四年一一我们的婚姻确实出现了某种致命的危机,包括内部与外部的因素应该都存在。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发觉她内心的同性恋倾向,而且与性生活的偶尔不谐相比,挣钱养家、渡过眼前的难关显然是更重要的事情。但不时闪现在她目光与言词间的某种暧昧色彩,我似乎还是感觉到了。何况当时所有的事情看来都被我弄得一团糟,自然也就心无旁骛。说真的,在工作、赚钱、教育子女和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男人。绩溪的游幕生涯本来应该是我领悟中国官僚政治精髓的一个很好的机会,而我却因自命清高,与同事落落寡合,很快丢了饭碗。辛辛苦苦赚到的几个钱(包括部分借款)贸然投入与人合开的一家以台湾为产品主要销售地的酒厂,仅半年不到就因经营不善弄得血本无归。这一切再加上功名无望,债台高筑,儿女呱呱待哺,父母的成见与日俱增等因素,直接导致了我一七九三年秋天的那次不无悲壮色彩的粤东之行。尽管此事的起因出于长期在广东经商的表妹夫徐秀峰的偶然建议,但最后促使我下定决心的是芸对此所持的出乎意料的赞同态度。
于是,在开过三十一岁生日派对兼饯行薄宴第二天的那个早晨,我努力藏起内心莫名的疑虑与忧惧,并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慷慨出怔的将军。带着满脑子发财致富的梦想和用跟亲戚朋友借来的几十两本金置办的苏绣、绍酒、醉蟹等江南特产,站在细雨的运河边欲语无言抛妻别子。十二月上旬,当我跟秀峰合租的货船刚进入江西省境内的那个傍晚,爱吟几句诗的年轻舟子上岸采购用品回来,无意中传出当时江南的文学领袖,同时也是我的精神偶像随园老人袁枚几天前在南京辞世的不幸消息。
广州经商的半年对我人生态度与观念所产生的影响——叫我怎么说呢——就像尘封的镜台被拭净后置放于明丽的光线下。即使略去物质上身体上的收益(这以后我羸弱的体质明显强于从前)不计,起码也让我这个抱残守缺的传统儒学人家子弟的目光第一次越过教馆、幕府、孔孟塑像与官吏的嘴脸,看到了更为广阔而真实的世界。奇异的风土人情加上琳琅满目的异国商品,还有满街脚趿拖鞋口嚼槟榔的鲜衣华服的男女。
在我们下榻的靖海门内一个王姓老者临街的那三间商铺里,我亲眼目睹一群蚊子在大年三十晚上都吵得人睡不好觉。而几天后在与前来拜年的当地商界人士的寒暄周旋中又惊奇地发现,其中有几位甚至只穿着薄薄的绸衫。同样让人大饱眼球的当然还有他们作为礼物相赠的那个叫做望远镜的物事。我小心翼翼将眼睛凑近去,街对面卖鸦片的铺子顷刻飞到面前,而珠江边英国通铺楼顶那面花里胡哨的旗帜简直就像飘动在我的头上。
我是否有过想在那神奇的小圆孔中窥测芸别后生活情状的欲望?表面上看,我们的分离只是缘于家庭财政危机,但更内在的原因恐怕是我对她日益严重的同性恋倾向产生的惊讶与畏惧。而且船主女儿素云想来也不是她惟一的情人。现在认真回想起来,几年以前她与母亲的义女王二姑、俞六姑非同寻常的亲密交往就大有猫腻。
那时,俞或王三天两头睡在我们家里,饮酒嬉闹不说,更为可恶的是每次只要她俩一来我就会被赶到书房里去睡。有一次我曾以玩笑的方式对俞进行试探,我说:“等你将来有了娇婿,我也要请他来与我同榻,看你恼不恼火。”而心直口快的俞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到时他来我也来,你和他睡,我与芸姐睡,岂不更妙。”当我们进行这些弦外有音的有趣对话时,倚坐一旁的芸的表情是一种相当暧昧的微笑。
紧接着,进入她私人生活的素云与兰官姿态各异,后者作为职业演员在一次为父亲生日举办的家庭堂会上与她相识后,暗中一直互通款曲。芸偶尔失口时也曾向我描述过这位曲中名伶的体态如何丰颐白腻。想像两人在一起(比如说在床上)的情景也许是相当令人神往的,一组反差强烈而又谐和的色情线条(芸的瘦削单薄与她演员朋友的丰腴肥美)犹如赵飞燕与杨玉环颇具波普色彩的艺术组合。在广州客舍那些孤寂而压抑的夜晚,这样的胡思乱想简直就成了我每日必修的功课,直到假装自己成为唐明皇或汉武帝才长叹一声幸福地睡去。
反复揣摩事件的细节与过程对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除了得益于少年时代对生物学和物理学的浓厚兴趣,客中无聊、有着大量可任意支配的时间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回首往昔,心神不定,仿佛过气的资深侦探,将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每一位女性都看作是嫌疑犯,又像阅读回文诗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环节。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母亲一一也即我的岳母,一个二十二岁就守寡的年青女人是如何解决她的性问题的?这里头显然大有文章。另外一个重点是前面提到过的那次郡城花会,事后看来她对那位陌生的美艳少妇所作的性侵犯仅用一时冲动来解释显然是不够的,假如当时她并非男子装束而两人又单独相处,说不定事情的结局又将是另外一番模样。我承认这样的恶意想像所带来的快感与刺激,虽不足医治并弥合受到猝然打击的爱情伤口,在某种程度上至少也起到了“创可贴”的作用。与此同时,作为某种报复(此前在海宁我巳试图报复过一次)与自我平衡,我的身影开始频频在珠江两岸素有销金窟之称的花舫妓楼间出现,并学会像真正的嫖客那样大把花费银子。肉体的狂欢看来有时确实可以令人忘怀精神的苦痛。在那些肮脏的舱蓬和散发廉价脂粉与海鲜腥味的床铺上,我由衷感谢广东的冬天所带给我的刺激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