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粤地的色情业中邵寡妇手下的姑娘一向以苏杭风味令来自江浙一带的客人趋之如鹜。而我对一个名叫喜娘的雏妓的钟情，仅仅因为她跟芸长得十分相像，而且年龄也如我当初见到她时那样只有十七岁。薄施脂粉，素色浅花的夹袄加拖地长裙，成为她每日接客的标准行头，而且通常不穿内裤。“这样省事得多，即使有些客人不喜欢脱衣服也可以做。”她这样毫无羞耻地贴近耳畔悄悄告诉我。在我们初次相交的那个夜晚，她用一把银质小刀切下一小块酥糖满怀爱意喂进我正接连打着哈欠的嘴里。一张兼作妆台的小小几案置放着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一册时下流行的畅销小说《红楼梦》。“我还要，我还要。”整个做事过程中她不停地用脚摩擦我的背部、真假难辨地这样叫喊（头微微侧向一边，这一点与芸也非常相似)，而我像垂死的病人深溺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直到奔涌而出的泪水一滴滴淌在她白勺脸上。
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连发生一一主题是喜娘。先是我和徐秀峰喝醉酒为了她和人打架。然后她每次欢娱后除上交鸨母的四元番银，不再另外乞讨小费。再后来我公然带她上街购物、吃饭什么的也不再怕旁人闲话。考虑到自己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这样的变化应该相当引人注目。
喜娘，这个江南雏妓，善解人意的风尘女子，广东的陈芸，新版《长恨歌》里的琵琶别抱的商妇，就这样以她的肉欲幻影和性爱技巧一次次打湿我江州司马的青衫。是的，相比于芸床笫间一贯敷衍了事的态度，她奔放的肉体与富有想像力的动作是如此的引人入胜！我开始破例将她带回我的寓所，每次做事前也习惯先聊上一会。由于那时岭南与苏杭之间令常人畏惧的漫长路程，生意显得非常好做。我和徐秀峰等人带去的货物很快销售一空，这使我有时间整天与她泡在一起。在前后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内，我总共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找回了结婚十年芸所吝于赐我的那种纯粹的肉体狂欢。这个数目差不多巳是我那次弃文从商辛苦赚取的利润的全部。如果不是后来她的妈咪邵寡妇强迫我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为她赎身，恐怕我至今还会赖在那里迟迟不肯起身。
回忆广东的情事对我来说有一种川味火锅的强烈的味道，它在记忆中多么的荒唐与放荡，啊！那些送旧迎新的肉体，连同机械的奔放的动作，投映在潮湿的西洋布床单上（槟榔与海腥使它们显得更为恶心）。那些载花的小艇，充作客人夜宵的难以下咽的皮蛋粥。那些发声古怪的粤语歌曲。但在另一方面，当我用艺术的望远镜对准她们并拧亮灯光，又是怎样可爱且富有童稚情趣的图案啊一一秀发纤足、白皙玲珑的身体，仿佛花朵般绽开的结实乳房。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习惯在高贵与低俗之间为女人的美丽定位，并以真实的水柱反复冲刷她们的身体。在芸与喜娘影像的交投中，努力寻找并塑造出精神的女性形象，纯洁、透明、质朴，在余下的生命时间里我一直与她生活在一起。
我回到了苏州，这是第二年的七月上旬。仿佛缘于某种默契，芸对于我挥霍货款、纵情寻欢一事不置一词。相反，她对徐秀峰新娶的广东美人却相当感兴趣，并坚持让徐空些时带过来让她过一过目。事后的评价是“美则美矣，韵犹未也”，这几个字由女儿青君写在包中药的黄裱纸上，倒也有棱有骨，工整可观——这当然是芸的功劳，几年来孩子们一直在她的严厉督导下读书和写字。期间父亲对芸的态度突然有了明显好转，恐怕也正与此有关。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他老人家甚至亲自上萧爽楼来相请，将我们重新接回家里居住。与此同时出于惟一当官的同学兼好友石韫玉的力荐，我很快也有了一份新的工作一一重操游幕旧业——不过地点换成了青浦。生活的轮子在经历了脱轨、震颤以及左右摆动后，慢慢又开始回复到原先的平静一一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后来憨园事件所引发的强烈地震，故事的结局完全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在打算动手写出发生在公元一七九六年的那个荒唐事件以前，我必须先让自己重温几遍《警世通言》里的卖油郎传奇。一个贩夫走卒看上一位珠绕翠围的曲中名妓，并发誓要将她弄到手。虽然历经磨难坎坷最终他得到了她，但这仍然只是一个故事。写作它的人是我的老乡苏州人冯梦龙，观前街的书铺里至今还有他的绣像一一一个微笑的和蔼的老头。好几次当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叠合在视线中的却是芸挣扎着想要飞翔的姿容。她像什么呢？在一生的好多时候，我这样一遍遍地询问自己一一一个仅凭黑暗生活的梦游者？一只生下来就被剪去翅膀的天鹅？一团大风中央微弱的火焰？以及，一杆堂吉诃德那样奋勇与风车作战的可笑的长矛？
她用尽她的一生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从婚前到婚后，聪明的小脑袋里满是开创新生活的梦想。令我羞惭并自责的是，每次在她需要她丈夫的肩膀和力量的关键时刻，我却从来不在那儿。在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岁月里，我既不曾主动关心她的精神世界，也无力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出来。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思想前卫者她一直处于孤军作战的境地，跟社会、跟家庭、世俗、时尚、沈三白的同学兼官场朋友，一生中对他照顾不少。
描写憨园的故事必须回到苏州，而且首先要与诗歌和一位叫张闲憨的朋友有关。此人作为憨园养母一一寓居山塘的浙中名妓温冷香的多年相好，在一次虎丘之行的途中曾建议我顺道前去拜访一下。地点就在半塘附近临水的一座僻静宅院。此前他拿了温的得意之作《咏柳絮》四律前来索和，我见一个娱乐界人士能写成这样也算是难能可贵，一时技痒答应了下来。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她离绪更缠绵”之句，据说温看了以后激赏不己。事情的缘由与背景大概就这么个样子。而且那次见面我们这位传闻中色艺冠群的美人的姿容，在我看来也颇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惟一让人感觉不虚此行的是她的女儿（后来她奉命陪同我们游玩)，清纯中不乏性感，而且目光也相当大胆、撩人。但我即使狂妄到像黄仲则那样将自己看作是清朝的李白，也绝对不敢在身无分文、穷愁潦倒的情况下，对一个中产阶级人家的女儿产生什么非分之想。真的，如果不是那天刚巧家母也正带了全家人秋游虎丘、以至在中途意外碰上了，故事发生到这里应该巳经结束。
我至今清楚记得芸与憨园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包括每一个细节一一虽然回忆这些事后只能令我倍感心伤。当时两条游舫同泊在半塘西岸的柳阴之中。憨园出于礼貌执意要过舟叩见我的母亲，就在拜罢起身朝舱外走的一瞬间她的目光与芸相遇，并久久停留。好多年后张闲憨依然声称敢与任何人打赌，说当时他在空气中确实嗅到了“耀眼的火药的气味”。
新的也更精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当即扔下众人不管，双双携手去虎丘绝顶千顷云盘桓了一个下午，傍晚在野芳滨吃饭时也杯来盏去，彼此都表现得有些失态。回去的时候芸甚至提出让她与憨园共舟，而我和张改乘母亲的大舫，并最终强迫我接受了这一方案。可以想像我当时的灰头土脸形象与尴尬身份，也就是说，既妒火中烧，在船上其他人面前则又被迫充当起她的秘密恋情保护人的角色。是的，新的也更危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相信自己从最初时起就巳经跟道德观念、孔孟礼教一一当然，最后或许还要加上跟自己的卑贱出身和毫无生气的乏味的婚姻。即使后来扬州郊外那场命运的大雪将她的身体覆盖，她的手臂依然挣扎着想要伸起，保持飞翔的姿势，孤独而悲壮——像莱蒙托夫帆》诗中所反复吟咏过的那个令人震颤的意象一样。
看到它的结局。而我没有试图去加以阻止，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我所阻止：那个勉强做了两年好妻子的芸巳经再度从相夫教子的生活表层消失，现在在那条远远落在我们后面，且灯火幽暗、寂静无声的船上的巳经是另外一个陈芸。
第二天中午憨园出现在我们家中，两人喁喁密语，情好欢洽。几天以后又正式啮臂结盟，拜为姐妹。芸最心爱的一只翡翠钏子作为某种定情信物，也早巳堂而皇之出现在憨园的玉臂上，这些应该都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包括她对外声称所有的这些努力全都是为了我——让憨园成为我的侍安也就是说，我才是这出颇具幽默风格的剧中的真正主角，而她不过在其中饰演了红娘的角色。应该说明的是这种遮人耳目的伎俩她并非初次使用，当年与素云、兰官情好交往时打的也正是我的招牌。
出于对来之不易的家庭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唯恐受到破坏的担忧，在一次酒后我曾借着醉意与她开玩笑，我问她：“你到底打算演的什么戏？恐怕不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而是李笠翁的《怜香伴》（此剧系着名女性同性恋题材）吧！”尽管事先己有思想准备，但她坦然回答“是的”时的天真语调，还有说话时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是让我相当吃惊。这是怎样真实而又胆大妄为的一个女人啊，她完全应该享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国籍，而让她生活在十八世纪末的中国小城，可以说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随着恋情的发展，芸与憨园不计后果的罗曼史也从秘密状态逐渐演为半公开。细心的朋友与家人开始发现，尽管客人作为我的女朋友，每次来后我却总是毫无例外地被请出门外。公众场合偶尔忘情时两人的神色也难免让人有些生疑。在接受同性相爱事实的文明时代远未到来之前，这样暧昧的事情确实在很长时间内成为全家精神上的重负。好在我的全力遮掩在其中起到了一些作用。父亲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巳接连三次在他的书房内向我盘问。他投注于我脸上的目光犹如冰雪一样寒冷，而他下巴的美髯却因恐惧而不间断地微颤。
芸憨畸恋的最终结局以失畋而告终。温冷香几乎从一开始就对两人的交往持强烈反对态度，正好一位洋货巨商此时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梳拢她的女儿，而憨园本人对此则全然没了主张一一这就是故事差不多可以预料的令人扫兴的结尾。可以想像这次失恋从精神到肉体所施于芸的毁灭性打击，如同时下流行小说《红楼梦》里得悉宝玉婚娶消息时的黛玉一一既使她的自尊受到深深伤害，也摧残了她原本就十分脆弱的身体。此后八年她的生活基本上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在床上度过的。在那些无语泪流的黄昏和深夜的狂梦中，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几乎在这以后不久，父母对我们最后摊牌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了。我们被勒令三天以内从家里搬出去，理由是我擅自为人作保，债主追讨上门，但更内在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芸的丑闻。当时这件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以至亲戚朋友中无一人肯收留我们，包括素有豪侠之名，并曾为我们的落魄提供过庇护的故人鲁半舫。作为惟一的选择是芸远在无锡乡下的一个姓华的闺中女友。
考虑到一家四口寄人篱下不易，临行前又不得不对十四岁的女儿和十二岁的儿子作了近乎残忍的处置：童养媳和贸易商行学徒，这就是他们各自的悲惨命运。所幸此后不久有朋友帮我在扬州找到了工作，接着芸也很快赶来相会。眼看着生活几经重创好不容易又恢复了一些生气，但我任职的国税局突然裁员一下就令梦想中的一切全部化为乌有。与此同时芸的肺结核也严重发作。在扬州冬天的风雪中我们一边默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诗、一边相互抱头大哭的情景，每次想来都令人心如刀割，仿佛两个不幸的生活落水者抓住对方的身体尽量想要往上托举。最终一一如前面巳经叙述过的那样一一她沉了下去，而我侥幸浮了上来。
现在是公元一八八年的深秋。在四川省着名的憧川书院和北京皇家翰林院供外省文官暂居的客寓里，为写作这篇私人性质的回忆录，一连数月我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与内省中。秋风透过垂帘拂动我微斑的鬓发。在一旁磨墨添香的侍女系我的好友兼上司、即将出任山东按察使的石大人石辐1玉所赠——此前我一直单身独居、并在他和其他朋友的提携下混迹于商场与政界。前不久甚至还有机会风风光光跟随赵介山大使公费出国观光。后来世界书局版王均卿弄的那个所谓《浮生六记》足本，将我出使琉球一事谬考为在无锡华家寄居期间，除了时间上和经济状况的描写都与全书相悖以外，更为可恶的是后两记的文字也这可能是沈复存世的惟一墨迹。
当然，我不打算对这个沽名钓誉的吴兴皮货商人提起着作权诉讼。真的，个人连妻子是秘密同性恋者的事实也忍受了，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何况我饱经沧桑的心灵早巳厌于红尘纷争。在那里芸的遗容一直像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如果说我对生活与女人还有什么兴趣，那也不过是我们崇尚自由精神和开放思想的人生主题曲的一个苍白尾声……
芸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相信一直到死我都会这么说。尽管婚姻中期一段时间互有猜疑与妒忌，但在精神上我们始终相依为命。像那个时代所有封建家庭中的长子一样，有一种致命的矛盾永难解开，那就是在屈从父母与呵护娇妻之间感情天平上的身不由己。而我在这方面应该说做得尤为糟糕。如果我具有袁枚的才情与石韫玉的仕途通达，相信事情也许就不会弄成后来这种样子。为了这一点，几年来在内心我一直无法宽恕自己。
生活在两百年后的文明时代是多么教人羡慕！人们可以在中学教室或生日派对上自由相爱，也能随便上商店购买自慰器和进行变性手术。有芸这样癖好的女人在荷兰和比利时听说甚至还可以公开登记结婚。这使我在勉强写完本书的第四章后，颇觉意兴阑珊。并最终丧失了将它们全部完成的力量与信心。在京城皇家宾馆御烟沉沉的夜色之中，我茫然面对眼前的文字，举棋不定，审视并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具有存在的必要。事实上几个小时以前我的感情巳经将它们撕成碎片，以至我的理智尽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