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于宝鸡北首岭的龙凤纹，有人认为应称做“鱼鸟纹”或“鸟鱼纹”，理由是图纹简约、粗糙，“龙”还不是成熟的“龙”，像鱼；“凤”也不是成熟的“凤”，像“鸟”。而用我们的模糊集合——多元容合的观点来看，是完全可以称“龙凤纹”的。一是因为鱼是龙的容合对象，鸟是凤凰的容合对象，在持原始的模糊思维的先民看来，容合对象和容合结果是不清晰的，可以互换的；二是其鱼，已是抽象，即“神化”了的鱼，而非现实中的鱼；鸟，也是抽象，即“神化”了的鸟，而非现实中的鸟。在中国古代，对鳞类动物的任何神化，都和龙的容合过程相一致；同样，对羽类动物的任何神化，也都和凤凰的容合过程相一致；三是龙和凤凰的容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让初始的图纹就达到“成熟”的地步，是不可能的。
北首岭龙凤纹，其“龙”，有点像黄鳝，或泥鳅，方头，大腮，长身，盘作半圆状，身上有鳞；其“凤”，有点像雏鸡，或啄木鸟，冠绶，尖喙，长目，作叼啄龙尾状，身上有羽。统观整个图案，起码可以得到五点认识：（1）龙和凤是不同的，一个代表鳞族水物，一个代表羽族飞鸟；（2）龙和凤是对应的，一个在下，属地；一个在上，属天；（3）龙凤之间是存在争斗的，凤似在追啄龙，龙似在甩躲凤；（4）龙和凤是互补的，尽管一个在啄一个，却和谐共处于一个画面；（5）龙和凤是可以沟通的，凤嘴与龙尾相接，尽管采取了“啄”的方式。
龙和凤在一起的情形，在新石器时代的各种文化类型中是不多见的。陕西宝鸡北首岭龙凤纹属于仰韶文化早期，之后，辽宁文物考古所郑重向外界宣布：玉凤与玉龙同现于红山文化。20世纪80年代，玉雕龙从辽西牛河梁遗址的积石冢出土，引起轰动；21世纪初，玉雕凤又从该遗址的第十六地点四号墓面世。“龙与凤同时作为祭祀或是身份象征出现在史前文化遗址中，这标志着牛河梁是龙凤文化的起源地”（朱达、王来柱《牛河梁遗址第十六地点发掘获重大成果》，《中国文物报》2003年9月5日）。
红山文化属于新石器时代中期文化，距今达5000年以上，凤与龙同址出现，且都以相当精致的样式，与身份高贵的墓主人同处一穴，这至少可以说明：其时的龙和凤均为人们所喜爱、所珍重的神奇之物，龙凤崇拜已同步发展到一定的高度，且已形成相互配合、携手共荣、同臻美满的格局。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牛河梁只是龙凤文化的起源地之一，而非唯一。
龙山文化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距今4800年到4000年，这个时期也有龙凤同穴的情况。湖南澧县孙家岗十四号龙山文化（一说为“石家河文化”）墓葬曾有“龙形玉佩”和“凤形玉佩”一并出土。两件玉佩均为乳白色高岭玉镂孔透雕。龙头部有高耸的角饰，躯体盘曲；凤头饰羽冠，长喙曲颈，卷尾展翅作欲飞状。玉佩为古代贵族随身所佩戴，具有装饰和标示身份的作用。龙凤同佩，想必身份更为高贵。
龙山文化晚期同夏（约前2100-约前1600年）的前期重合。这样，尽管还没有属于夏朝的龙凤同穴的文物发现，但我们仍可认为其对应、配合、互补的状况并没有中断。到了商代（约前1600-前1100年），龙凤同穴的情形似乎已成时尚，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就既出土有黄褐色的特别漂亮的“玉凤”，又出土有墨绿色的造型别致的“玉龙”。而收藏于山东省泰安市博物馆的属于商代的青黄色的“龙凤冠人形玉佩”，则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龙凤同体”的图案：龙凤冠戴在一个身穿束腰连衣裙的人物头上，冠上的龙头下曲，居右；冠上的凤头翘扬，居左；龙身凤体合而为一。这样的造型，给人的感觉，就不仅是对应、配合、互补了，而是相交、融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一”或“同一”。
龙凤配合、交融的状况到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到一个高峰。
出土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的“龙凤人物帛画”，就是一幅“龙凤配合图”。画面上的龙，竖身卷尾，头脸朝天，肢爪划动，跃跃欲上；旁边是与它相对应的凤凰，昂首展翅，飒然飞举。龙凤之下，站一位双手合掌、祈求升天的裙服女子。显然，龙和凤在这里是协同合作的关系，共同承担着导引人们脱离俗尘、升达天堂的重任。
龙凤交融，常常是通过交缠、纠结、合体实现的。
河北省平山县中山国墓葬出土了一件“四龙四凤方案器座”。木质案面已朽损不存，案座为四龙四凤缠绕盘结，四条卧鹿为案足，分列底盘四周沿下。龙为双身三尾，尾梢反挂龙角；龙肩生出双翼，龙翼彼此连接。凤头凤爪从龙尾的连环中探出。龙的鳞片和凤的羽毛清晰可辨。湖北省江陵马山一号楚墓曾出土一批丝织品，上面的刺绣纹样都是绚丽秀美的龙和凤。有“盘龙飞凤纹”、“舞凤逐龙纹”、“舞凤飞龙纹”、“龙凤合体纹”，等等。这些纹样上的龙和凤，或翩翩对舞，或逗嬉成趣，或交缠纠结，或连身合体。
文献中龙凤对应、配合的记载，大概在这个时期也已出现。
《庄子·天运》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曾专程赴南方某地拜见老子。
回来后，孔子三天不讲话，弟子们问他见老子时说了些什么，孔子感叹道：
我竟然见到了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翔乎阴阳”，我“口张而不能合，舌举而不能胁”，又怎么能规谏人家呢！这是孔子称老子为龙。
《庄子》佚文（《艺文类聚》卷九十引）也记了一则故事：老子见孔子带着五位弟子在前面走，就问道：前边都是谁？回答说：子路勇敢、力气大，子贡有智谋，曾子孝顺父母，颜回注重仁义，子张有武功。老子听后感叹道：“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这是老子比孔子为凤。
看来，龙和凤是天生的一对，孔子和老子也是天生的一对。
那么，龙和凤为什么会相互对应、配合、补充，以至于容合呢？
这得从龙凤各自不同的取材对象来分析。龙的取材对象，主要是蛇、鳄、鱼、蜥蜴等动物，以及云、雷电、虹霓、龙卷风等天象，其动物多为喜欢阴凉、潮湿，且善于隐藏的“水物”、“水兽”；其天象也是和阴雨有关之象，这就导致了龙在其形成的初期，基本上是属“阴”的。凤的取材对象主要是鸡、燕、乌、孔雀等鸟禽，而鸟禽绝大多数都是喜欢温暖，喜爱阳光的，有“阳鸟”、“阳禽”、“火精”之说。这样，从新石器时代到盛行阴阳五行学说的春秋战国时期，龙主要是以“阴物”的形象出现，凤主要是以“阳物”的面貌出现。
从北首岭红山文化“龙凤纹”，到商代的“龙凤同体”，再到战国时的“龙凤交融”，说明中国先民对阴阳的认识早在7000年前就已产生，发展到战国时期已经相当丰富且走向成熟。龙和凤的对应、争斗、沟通、和谐、配合、交融，正是古人阴阳观念（相克相生，对立统一，彼此消长，依存共处，互补转化）的形象化或意象化。据此，我们可以说，北首岭“龙凤纹”是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阴阳图”。而后世出现的“阴阳太极图”，似也可以看做抽象化了的“龙凤纹”：鱼形化自“龙身”，头眼来自“凤目”。
说到阴阳，凤凰有两个系统，一个是自身系统，一个是与龙对应的系统。自身系统是有阳有阴的，所谓凤为阳，凰为阴；与龙对应时，其系统发生了一个转化，即由整体上呈阳转化为整体上为阴。这个转化，大约是从秦汉开始的。
秦汉以降，龙的身上开始具有象征君主帝王的神性——其原因，盖由于经过几千年的吸纳、综合、演进，到此时，龙的容合过程已初步完成，龙身上所具备的通天、善变、显灵、征瑞、示威、兆祸等神性已经强大且彰显，这些神性和“帝王性”多有吻合之处（比如龙可以“通天”，帝王们也认为自己“受命于天”），龙遂被帝王们看中，拿来做了自己比附、象征的对象。于是，秦始皇被称做“祖龙”，因其残暴而有“今年祖龙死”（《史记·秦始皇本纪》）之咒。“祖”有“始”的意思，“祖龙”，即“初始的龙”、“第一个龙”。汉高祖为了实现君临天下的理想，编了一个自己是“真龙天子”的神话：“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通。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史记·高祖本记》）。从此，大凡想做帝王的人，都效仿这位“始作龙者”，编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帝王龙”神话。
如王莽要“当仙成龙”，汉光武帝“梦骑赤龙”，南朝宋武帝见“五色龙章”，唐太宗有“龙凤之姿”，等等。
随着帝王们用龙、比龙、称龙，作为对应，帝后妃嫔们就开始用凤、比凤、称凤了。其起始标志是秦始皇（前259-前210）让妃嫔戴凤钗、穿凤头鞋。事见《中华古今注》：“钗古之遗像也。至秦穆公以象牙为之，始皇又以金银作凤头，以玳瑁为脚，号曰凤钗”。“冠子者，秦始皇之制也。令三妃九嫔当暑戴芙蓉冠子，……趿蹲凤头履，以侍从”。其被确认的标志是宋光宗（1147-1200年）李氏皇后的“黑凤”之瑞征和“凤娘”之称谓。事见《宋史·后妃传下》：“光宗慈懿李皇后，安阳人，庆远军节度使赠太尉道之中女。初，后生，有黑凤集道营前石上，道心异之，遂字后曰凤娘。道帅湖北，闻道士皇甫坦善相人，乃出诸女拜坦。坦见后，惊不敢受拜，曰：‘此女当母天下’。坦言于高宗，遂聘为恭王妃，封荣国夫人，进定国夫人。乾道四年，生嘉王。七年立为皇太子妃。……及太子即位，册为皇后”。
于是，凤凰便有了一个大的转化：由阳转阴，整体上趋于雌性化。因为，帝王们绝大多数都是男的，手中又掌握着至高无上、威力无边的权力，加上由于容合对象的广泛，龙身上已集纳和具备了众多“阳物”的特性，其呼风唤雨的威力、飞举变化的能量，也和雄壮属阳的男性相吻合；而凤凰由于其外表美丽，更和喜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属阴的温柔的女性相接近。凤凰的这个转化过程，历时大约一千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