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是甲虫之王,所谓“甲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大戴礼记》)。古人认为,龟是“神异之介虫”,是“神灵之精”,它“黝文五色”,“能见存亡,明于吉凶”(《洛书》)。其形象是“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黝文交错以成列宿”,“运应四时”,“不言而信”(《礼统》)。在爬行动物中,龟的生命力大概是最强的了,其寿命可达到百岁以上,所谓“神龟虽寿”、“千岁而灵”。龟也因此而被列入了“四灵”(亦称“四神”,由麟、凤、龟、龙,或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构成,人们相信它能够带来福寿和祥瑞)之列。《水经注》载,黄帝东巡,“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赤文篆字”。《龙鱼河图》载,尧帝率贤臣们出游,有大龟负图来投尧帝,尧帝敕臣下写取“告瑞应”三字,写毕,“龟还水中”。《洛阳记》载,大禹治水时,有神龟从洛水,“负文列于背以授禹”,这文便是“治水文”。人们还灼龟甲以占卜,所谓“龟为卜,策为筮”;以龟玉(宝龟和宝玉)为国之重器,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等等。
说凤背取材于龟,一个原因是龟的背部隆起且颜色较深,和古人心目中的凤背接近,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龟崇拜和凤崇拜的交融,是凤崇拜吸收了龟崇拜的因素。龟为灵物,“上隆像天,下平像地”,能够通神、显贵、喻寿,和凤这个天上飞的“神鸟”是能够相互对应和互补的。既然大家都位列“四灵”,彼此汲取一下各自的精华也是可以的。
15.虎
虎是自然界存在的动物,因为濒临绝种,目前已被我国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其实细究起来,我国境内虎数量的大幅减少只是最近五十多年的事情,栖息地的丧失和人类的滥捕滥猎是虎遭遇灭顶之灾的最主要原因。可是在古代,老虎却是威风八面的“山兽之君”,它们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平时绝少敌手,不但噬吃其他动物和野兽,有时候还伤害家畜,甚至于伤人吃人,对古人的生活秩序和生命安全造成了很大的威胁。所以,虎很容易被信奉神灵的古人因恐惧而神化和崇拜。人们崇拜虎,一是希望这位“百兽之长”不要危害自己、亲属、族人和家畜,二是希望借助虎的神力来制服其他的野兽和鬼怪。
按照一些古籍的说法,凤是取了虎的背的。虎背的骨架隆起,毛色浓黑,背脊上有突出的一道黑线。而作为神物的凤的形象我们只能在绘画作品中看到:画面上的凤多为侧面,虽然背脊上是否有一道黑线我们不得而知,但其背部隆起,羽毛披向两边却是毫无疑问的。参照人们在自然界中见到的凤的一些容合对象,如锦鸡、孔雀、鹳等鸟禽,我们可以看到它们背脊部的羽色要比其他部位的羽色深一些,似可视为它们的背脊上有道黑线,再加上它们的骨架也是鼓起来的,所有这些,可能就是古籍中认为凤取虎背的主要原因吧。
在古代,虎还被称为“阳物”、“阳兽”,说它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风俗通义》)。人们“画虎于门,鬼不敢入”;人们把虎皮烧成灰喝下,或将虎爪系在身上以辟恶邪。这时候的虎,就已经不单纯是我们眼中所能见到的老虎了,它们已经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神虎”、“虎神”和“吉祥物”了。
作为神鸟的凤被人们称为“火精”、“阳鸟”,与虎同为阳物;加之虎神有“虎威”,能辟除恶邪,凤鸟有“凤仪”,能兆示祥瑞,它们两者不仅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且也是可以互补所长的,所以,凤崇拜就吸纳了虎崇拜的某些成分,“阳鸟”凤凰也就禀具了“阳兽”老虎的若干威仪了。
我们说,神鸟凤的多元容合是一种“模糊集合”。既然是“模糊”,就没法也没必要过于精确地考证和推理,只要保持住以鸟类特征为主体,就算再加上点虎背,再加上点龟背,也都没有什么不可以。
16.龙、麒麟
龙和麒麟是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神物,它们和凤的关系属于神物之间的关系。可是,由于龙和麒麟的取材对象大都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所以,如果说凤和龙、麒麟之间有着某种关系的话,这种关系实质上也应该是凤和自身之外的其他动物的关系。相比较而言,虎和龟本身就是现实中存在的动物,它们同凤之间的关系比凤同龙、麒麟之间的关系要更直接更单纯一些。
作为神物,龙是古人对蛇、鳄、鱼、猪、马、牛等动物,和云、雷电、虹霓、龙卷风等自然天象多元容合而创造的神物,具备喜水、通天、显灵、征瑞、示威等神性。龙是蛇身鱼鳞,而据《韩诗外传》中记载,凤是“龙文龟身”,这也就是说,凤身上的羽纹应该和龙身上的花纹一样,是像蛇鳞和鱼鳞那种样子的。其实,以古人的模糊思维来看,鸟类的羽毛和鱼蛇的鳞片既然都是覆盖在身体的表层,都是一片片叠次细密地排列,而且都有光泽泛映,那么它们在本质上就应该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当然,往深处看,说凤身具“龙文”,不仅仅是说凤羽和龙鳞在外观上相似,它的实质是凤崇拜和龙崇拜的交融互渗,是凤吸取了龙的某些东西,反映了古人天地沟通,鸟禽与鱼蛇互变的观念。古人直观地看到,鸟禽在天上飞,鱼蛇在水中游、地上行;鸟禽既可以在天上飞,又可以在水中游、地上行。那么,是不是地上水中的鱼蛇升到天上就变成了鸟禽了呢?是不是鸟禽落到地上水中就变成了蛇和鱼了呢?古人是极有可能这么猜测和推断的,而这样的猜测和推断,也正好是模糊思维的特征。
麒麟(牡曰麒,牝曰麟),简称麟,是古人对鹿、马、牛、羊、狼等长毛动物多元容合而产生的神物,所谓“毛虫三百六十而麟为之长”(《大戴礼记》)。关于麒麟的说法很多,《毛诗义疏》说麒麟是“麇身,马足,牛尾,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音中钟吕”,张揖注《上林赋》说麒麟是“麇身,牛尾,狼蹄”。还有说麒麟是羊头、狼头的。明代人夏原吉在《麒麟赋》中描绘道:“丰骨神异,灵毛莹洁。霞明龙首,云拥凤臆。星眸眩兮尡耀,龟文灿兮煜熠。牛尾拂兮生风,麇身动兮散雪。蹴马蹄兮香尘接腕,耸肉角兮玉山贯额”。他在麒麟身上看到的则是“龙首”、“凤臆”和“龟文”。
在古人心目中,麟是“木精”,是“仁兽”,是“毛虫之长”、“毛类之俊”,“四灵之首,百兽之先”。它“含信怀义,音中律吕,步中规矩,择土而践,彬彬然,动则有容仪”(《说苑》);它“游必择土,翔必后处,不履生虫,不折生草”,甚至“不犯陷阱,不罹罘网”(《广雅》)。它和有德之君相配合,“王者至,仁则出”(《毛诗义疏》),“德至鸟兽则麒麟臻”(《孝经援神契》),有“唐虞之世,麟凤游于田”(《孔丛子》)、“禹时麒麟步于庭”(《吴越春秋》)、“成王时麒麟游苑”(《宋志》)等载述。显然,麒麟崇拜和龙凤崇拜一样,都是古人对身外世界,特别是对动物界疑惑、敬畏、理解和崇拜的产物,所谓“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孟子·公孙丑上》)。
在它们身上,都寄托和体现着古人对理想社会、对仁道德政的向往和赞美。
据古籍上讲,凤凰是“鸿前麟后”,意思就是说凤的前边长得像“鸿”,而后边长得像“麟”。如果说鹿、马、牛、羊等是麒麟的主要取材对象的话,那么,鹿、马、牛、羊,甚至狼,也都应该参与到了凤的容合过程中。可是,比较古代的鹿、马、牛、羊纹和凤纹,觉得似乎有点“凤马牛不相及”,看不出有什么地方相像。但是,考虑到古人用的是模糊思维,让麒麟作为一种神物,一种瑞兽而参与到凤的容合中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凤所吸取麒麟的,大概只是它的卓而不群,仪态和雅,文质彬彬。
麟有秉德、体仁、显贵、通灵、兆瑞的神性,这使它和凤也能够常常配合着、对应着、比照着出现,所谓“麒麟在囿,鸾凤来仪”(《尚书·中候》),“飞者宗凤,走者宗麟”(《孔丛子》),“凤凰来翔,麒麟吐哺”(《费纬》),以及“凤毛麟角”、“麟子凤雏”、“威凤祥麟”等等。1957年,陕西神木曾出土一件属于战国时期的“凤首麟身金雕像”(又名“鹿形金怪兽”),其凤凰以麟角的形式高耸在麟兽的头顶,非常明白地表达了凤凰与麒麟的合作互补关系。
以上分析的是凤的动物类、神物类容合对象,上述之外,太阳、风等自然天象也进入了凤的容合过程。
17.太阳
太阳崇拜属于自然崇拜范畴,是原始人最基本的崇拜之一。太阳出来,光芒万丈,世界一片亮堂,太阳落山,万物隐形,世界一团漆黑。有了太阳才有了白昼和黑夜的分别和更替,有了太阳才有了源源不断的取之不尽的温风和暖气。在古人心目中,太阳显然是能给世间带来光明和温暖的神灵。
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生产性经济逐步取代了掠夺性经济,太阳同人们的关系就更直接、更密切了。万物生长靠太阳。阳光足够且适度,谷物和牧草茁壮成长,丰收有望;阳光不足,稼禾萎靡,造成减产;阳光过量,禾苗又会晒旱而死,导致绝收。即使成熟的谷物,也要在阳光下碾打晒干才便于收藏,否则,就会霉烂变质。
但是,太阳并不总是按人们的意愿运行。当阴雨连绵需要它出来晒一晒时,它却总是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肯露脸;当干旱少雨需要它隐去的时候,它却依然当空普照,撒下如火的光焰。还有更邪乎的事情,明明晃晃照得正好的时候,却忽然间就一点一点地黑了,直把这个世界变成夜晚一般。一会儿过后,又一点一点地亮了,直到完全恢复光明。
这一切,在古人眼里都是神秘的、使人惊奇的甚至是令人恐惧的。神秘、惊奇和恐惧,构成了将太阳神化起来,进而崇拜起来的基础。
太阳崇拜在世界各民族中普遍存在,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可以说阳光照耀到什么地方,太阳崇拜就出现在什么地方。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他每天都架着一辆金色马车穿行于空中,将阳光撒向人间。古埃及人认为日神是创世之神,法老们都称自己是太阳的后裔。印度是崇拜太阳的国度,大乘佛教里的阿弥陀佛就是一尊太阳神,阿弥陀佛的十二个称号,都与“光”,即太阳有关。基督教《圣经》称“上帝的荣耀是太阳”,而圣诞节,原本就是太阳神的节日。
秘鲁人每年都要庆祝太阳节,他们以太阳花,即向日葵为国花。北美最大的印地安部落阿尔贡魁人认为太阳神创造了所有的生命。日本人认为太阳女神天照大神是他们的祖先,因而以太阳为国旗,以“日本”(意为“日出之国”)为国名。朝鲜的意思是“朝日鲜红”……中国也不乏太阳崇拜。不少古籍文献,如《淮南子》、《山海经》、《楚辞》、《国语》中,都有关于太阳神话的记载。全国各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出土的有关文物,都证明着中华民族崇拜太阳的历史。一些古代陶器、岩画和青铜器上的图案就反映了这种崇拜。
在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尊上,有日月纹和日月山纹,两幅图案都是将太阳突出地画在月之上和高山之上,其崇拜意识是很明显的。
更明确的崇拜出现在岩画上和青铜器上。如内蒙古阴山岩画中的拜日图,就是一个人双手合掌,举过头顶,对着太阳跪拜的图案。广西明花山岩画中也有一幅拜日图,画面右上方画一个圆圈,代表太阳,左下方有四个人形,均作分腿举手状,显然是在进行着某种巫术仪式。青铜器铭文中也有两个人相对着跪在那里,向着头上方的和“十”形礼拜的图案,而和“十”形,都被认为是太阳的象征物。
那么,太阳崇拜和凤崇拜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说过,凤是以鸟禽为主要模特儿的,或言有众多的鸟禽进入了凤的容合过程。而在古人眼里,鸟禽和太阳的关系是特别密切的,是太阳的创造者、召唤者、象征物、别名和乘坐工具。在中国,对鸟禽的任何神化,几乎都和凤的形成过程相一致。于是,我们说,太阳崇拜和凤崇拜就有了互相渗透、彼此融合、相生类同、难以分离的关系。
在各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某种神鸟常常担当太阳的创造者和召唤者的角色。如苗族的《阳雀造日月》:天上的太阳是阳雀用石盘打造成的,也是它射落了八个多余的太阳,并派大公鸡把隐藏不出的一个太阳呼叫了出来。而在流传于浙江的《天和地合》中,是一只火鸟,啄散了云雾,使太阳显出身来;在畲族传说《阳兆鸟》中,是一只阳鸟,用悦耳动听的鸣唱,一次次地唤醒沉睡的太阳,使人间有了明亮的白天……古人将鸟同太阳放在一起崇拜的情形,已得到考古发现的有力佐证。湖南洪江高庙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就有鸟(凤)纹与太阳光芒纹在一起的图案。江苏云台东磊北侧渔湾山顶上有一块太阳石。此石面东向海,成坡形,其右上方镌一个圆圈,圈内刻画着类鸟状曲线;圆圈左下方刻着一个太阳图案,有向心状光芒线二十一根。专家们经过考察,普遍认为,渔湾山顶是中国古代的少昊一族祭天拜日的地方,太阳石上的图案便反映了这一族人太阳崇拜的情况。将类鸟状曲线和光芒四射的太阳刻画在一起,说明了古人的太阳崇拜和鸟崇拜是有密切关系的。
典型的证据,还有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双鸟朝阳纹”(亦称“凤凰太阳纹”)——两只鸟头相对,供护着一轮蒸腾着烈焰的太阳;同一遗址出土的“双头鸟纹”(亦可称“双头凤纹)”——两只鸟体相连,头相背,太阳位居中心。庙底沟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黑鸟驮日图”——一只鸟作飞翔状,背部上方有一轮太阳。出现在新石器时代彩陶上的太阳纹、拟日纹、日珥纹、变体鸟纹等,象征和昭示的也都是太阳崇拜。
学者严文明将见于马家窟文化陶器上的鸟纹和相关的几何纹,排了一个由接近具象而渐次抽象的图例,说明“开始是写实的、生动的、形象多样化的,后来都逐步走向图案化、格律化、规范化……鸟纹经过一个时期的发展,到马家窑时期即已开始旋涡纹化”。再往后,这些鸟纹(旋涡纹)又变成了“大圆圈纹,形象模拟太阳,可称之为拟日纹”了(《甘肃彩陶的源流》,《文物》1978年第10期)。对这样的排列次序,学术界虽有不同的看法,但用其来说明鸟崇拜和太阳崇拜的相关性甚或同一性还是可以的。
少昊和太昊,是传说中的东夷族的首领。从其称名,就可以看出他们和太阳的关系。
“昊”是天上有日,或言头上顶一轮红日(金文中有一昊字,极像人顶日状),对太阳的崇拜意味就在其中,尽管他们在崇拜太阳的同时,也还可能崇拜着其他自然神。即使将“昊”换作“皞”或“皓”,其崇拜太阳的意味也是去不掉的,因为“皞”和“皓”都有明亮的意思,没有太阳怎么明亮呢?还有“金天氏”,也有太阳的金光布满天空之意。古籍言“少昊金天氏邑于穷桑。
日五色,互照穷桑”(《太平御览》卷三引《尸子》)。其国都,也大概建立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所谓“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山海经·大荒东经》)。
而这个“互照穷桑”的“少昊之国”,又实实在在的是一个鸟之王国,也即崇拜凤凰之国。
所谓“少皞鸷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左传·昭公十七年》)。他们以鸟来命名百官,玄鸟、青鸟、丹鸟、鸠鸟、伯劳、布谷等等,都堂而皇之的有了职分。少昊一族既崇拜太阳,又崇拜鸟、崇拜凤,太阳与鸟、与凤之亲密,竟是这样的不可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