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她发现我脚还摆在沙发上,但上身却瘫倒在了地板上,用一种特别怪异的倒挂姿势呼呼大睡,她先是笑,然后特心疼地叫醒我,把我搂在怀里。那天晚上,我便和她一起躺在了她那张温暖的小床上。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同处一室,蠢蠢欲动,干柴烈火,我要没点那冲动,我就该去泰国整形了。
夜里,我们屡次来到雷池边缘,可我们都保持住了革命清醒的头脑,忍住了。空调设定在22度,可我依然燥热,说实话,那个晚上对于正处在旺盛青春期的我来说,挺难熬的,比让我睡沙发还难熬。
第三天的夜里,天空开始电闪雷鸣。
我把江静抱在怀里,跟她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夏天积蓄太久的热空气在天空上遇到一股冷气流,发生撞击,于是产生了雷电,并且雷声和闪电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光的传播速度比声音的传播速度快,所以我们往往是先看见闪电再听到雷声。我记得初中物理老师讲课时是这么说的。结果她特天真地问,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不是因为眼睛长耳朵前面吗?我至今没明白那是江静的冷幽默还是认真的。反正我当时就想,我们俩到底谁中专谁大学啊!这什么教育体制啊!
很快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得更加厉害。江静一个劲地往我怀里钻,她说我怕。我把她抱很紧,抚摸她,深深地吻她的唇。那天晚上,我们前戏了很久,江静一共推开了我两次。第三次,我又爬到了她身上,江静问,你爱我吗?我说爱,我要永远爱你!她说,你会娶我吗?我说会,我要你穿上我送的白纱做我的新娘!然后她轻轻吻了我额头,说,凯,我愿意把自己给你!那一天我二十岁还差几个月,而她刚满十九岁。
我记得那天晚上窗外一直雷雨交加。
我记得江静闭着眼,深深咬嘴唇的样子。
我记得床单上那一抹艳红,像一朵绽放的玫瑰。
我还记得我的承诺,我说我要永远爱她!
其实我记得很多很多我和江静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我说过的话,甚至是她的一个眼神。我甚至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起,却从来不曾忘记,就像把文件随意地存储在电脑里,不管过了多久,也不管电脑硬盘被格式化几次,我依旧能轻易地用最简短的路径找出那些文件。
在我和江静一起度过的三年里,还有另一场雨让我记忆深刻,那场雨很温和,淅沥沥的缠绵不绝,像一个忧郁人在淡淡地回忆过去,那场雨,让人感伤。
那时,江静即将迎来二十岁生日。老天给了她一份生日礼物,一份我们承受不起的礼物。验孕棒上显示已怀孕标记时,我和江静都傻了。
其实在我们那个年纪,我们那个学校里,我们身边,已经听说过太多谁谁谁流产的故事,甚至我还陪小鸡和他当时的女友一起去过医院做手术。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甚至是这个时代的痛和无奈。
之后我做房地产行业,去过很多大中型城市,每个城市毫无例外地在大专院校旁都会林立着各种招待所。你可以看到夜幕降临时,一对对稚气未脱的小手挽在一起出出进进。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年轻到我和他们对视时,我觉得我和他们隔了几个世纪,我觉得他们的年轻能不费吹灰之力灼伤我,能让我轻易地穿越时光回到那个小雨淅沥的二十岁,回到江静身边。可是,真的能穿越吗?如果真的能,我一定会回去给二十岁的张凯重重一巴掌,然后再轻轻吻江静的额头,说声对不起!因为他们都太年轻!
二十三,以前被博哥的亲哥哥冲到寝室暴打的那位,写检讨写了二十三页纸的那位。他中专毕业后在我们学校旁租了个六平方不到的小门面卖性保健品,目标客户就是我们的学弟学妹,那生意好得让这个社会不得不去深思。他开店三个月便在酒吧阔绰地办生日聚会,当看到他把一捆百元大钞砸到服务生托盘里时,我觉得这个时代真他妈傻B!
对不起,我丝毫没有多么清高自傲君临天下去看待现在年轻孩子的意思,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在那个年纪,和他们现在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测出江静怀孕那天,我把她领回了我家,然后向父母坦白了一切。我看见父亲两个小时不到抽完了一整包烟,而妈妈,早已哭成个泪人。那天晚上,妈妈为我们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而我和江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我们一起哭,还不敢哭出声音,没有一句对白,只是一直哭,我把她抱得很紧很紧地哭。那一晚上,我觉得比一年都漫长,也是那一晚上,我觉得我长大了。
第二天,妈妈陪我们去了医院。
江静一直在哭。进手术室前,她已经哭得要虚脱了,我抱着她,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那时,我的心都要碎了。
一个中年女医生走过来冲我们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好哭的,当初快活时怎么不哭了。边说边把江静推搡着拉进了手术室。那一瞬间,我愤怒得想把那医生打死,就像她即将结束另一条无辜的生命一样。
妈妈赶忙上前来拉住我,然后客气地拿出个红包塞给那位医生,那医生先是拒绝,然后在和我妈的推搡之间,红包自然地掉进了她那身洁白的白大褂左侧口袋。多么洁白的白大褂啊,可我却觉得恶心。我记得中专二年级时有位同学的父亲早逝,我们312寝室一起去送他父亲最后一程,晚上我们一边喝酒他一边说,父亲的病已经花掉了快二十万,如果再治疗下去也是个无底洞,父亲走那天早上他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了,如果抢救需要四万多的手术费,而且成功的可能只有三成不到。我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下了不救,医生很自然地停掉了氧气,就跟你去超市收银台付账时觉得一样商品太贵了决定不买,然后收银员把那商品自然地退还到货架上一样。停了氧气后很快父亲就走了。然后分别过来三位医生递给我名片,名片都是葬礼一条龙服务的。他说那时他觉得那几位医生特别职业,跟所有电视上穿衬衣打领带推销保险的一样。我当时想,既然这么热衷于丧事,那身白大褂是不是可以换成牧师的黑袍。
我妈对我说以后在外头不要冲动,刚才你要真的跟那医生争起来,吃亏的是手术台上的江静。我觉得我永远无法像大人一样把所有喜怒哀乐都藏于心,或者说有天我能喜怒不形于色,那说明我长大了。
我说那等手术完了我们到院长那里去告那医生一状,说她收红包。我妈微微笑了笑,她说,算了,江静人没事就好!那瞬间,我觉得妈妈老了好多,好像她昨天还牵着我在公园里荡秋千玩滑梯生怕我摔倒,可今天两鬓就有了白发。怎么人可以一夜就老了呢?
我隔着门,看见一个小推车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械,然后一位医生过来关好门,门上面“手术中”三个大红字亮起来,我听见里面那些器械碰撞发出冰凉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我至今无法忘却,就像我无法忘却江静那颤抖的身体一样。
等待江静做手术时,我一直在窗台看那场淅沥沥的小雨,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下得我心里无尽忧伤。二十岁,我经历了两场雨。
我跟我妈说我要娶江静,她说好,等你能懂得一个男人的责任时,等你能用双手撑起一个家庭时。那句话,我一直记得!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炖好了鸡汤。
手术顺利,但江静的身体很虚,需要静养。那天她躺在我的床上,脸上毫无颜色,我一口一口喂她喝鸡汤,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那段时间,我觉得我流了有记忆以来最多的眼泪。是江静,陪我经历一切,什么都生动又强烈,有真正在活着的感觉,我们最快乐的那一年,像浓缩了最精华的时间,短暂却永远是火焰,在情绪冰凉时暖和心田。
手术后回到家,江静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我爸每天都熬汤。江静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慢慢开始会跟我斗嘴了,她说她这一火热青春美少女恢复能力就跟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一样。我说,看来你真的好了。说完,我们就陷入了一种忧伤之中。
那个周末江静像往常在校上了一周课一样回家了,她父母丝毫不知情。所以之后每次看见她父母,我都觉得无比愧疚和亏欠。
那只验孕棒我一直留着,收藏在一个木盒子里,那木盒还一起收藏了其他所有和江静有关的物品,纪念和证明我们曾轰轰烈烈爱过。而那只验孕棒,不是纪念,是祭奠,祭奠我和江静曾经有过的一个孩子,祭奠我无知的二十岁。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们要了那个孩子,哪怕闹得我们两家人天翻地覆,可当我们一路坚持着走下来,现在会不会一切都开始美好起来?也许当我上完一天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听见孩子喊我爸爸,我会感觉到强烈的幸福,也许那时江静的身材会因为生育而走形,也许那时我的厨艺已经很高超。如果真的那样,我不会在之后的岁月里觉得我是个背叛自己誓言的伪君子,我会一直和江静在一起,像她把她第一次给我时我对她承诺的那样,我要一直爱她!但人生没有如果。
远方唱完《我们最快乐那一年》,然后加上一句,这首歌献给十八号桌那位漂亮的小姐,说完后望向我们。江静微笑着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并竖起了大拇指表示感谢和称赞。
我突然幻想如果刚才我回忆起我和江静第一次跨越雷池偷尝禁果时,远方要是唱个什么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你,我估计我肯定会当场崩溃掉的。我曾经是个写书的孩子,最擅长编故事,所以我脑海里总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想完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江静疑惑地看着我说。
我说,没什么,见到你我开心。
唱一首《我终于失去了你》吧,我对远方说。我声音稍微有些大,斜对面那桌客人回头看了我一眼。远方冲我点点头,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开始翻歌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