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星期一的早上都是崭新的开始,每一个人都在这天觉得充满希望,计划了无数的事,我也是一样,先是跑去银行把父母寄来的钱取了,他们这个月又无法回来看我,未来的整个暑假都要我一个人度过,他们似乎对我抱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思念,于是这两种感情都折合成更多的人民币寄给我,这样假如有一天我蹲了大狱,他们才会说,我们并非不关心他呀。
我把一大卷红色的钞票卷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一边走一边拼命努力撕咬着学校食堂里买来的油饼,这种学校的油饼里也饱含了学校对于收我们学生那么多费用的愧疚,个儿大、廉价、耐咀嚼,吃的时候锻炼牙床咽下去之后锻炼肠胃。
※
阿单没有来上第一节课,体育概论老教授仍然每天都那么准时,银白的发丝梳理得妥帖整齐,衣冠端正。他们老一代身上,的确有我们这一代需要学习的,某种精神。
晨光是亮金色的,从教室外遥远的城市边缘林林总总的楼层中升起,大教室里的学生们形形色色,沐浴在这周一的灿烂阳光下,窗户上偶尔有小鸟停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
我扫视了一圈儿,发现整个教室里只有教授本人是激情而兴奋的,多半的人都带着一种被星期日折磨的劳顿,眼圈发黑四肢无力。
大勇和狼村的几个人挤在教室最后的几个座位那里,把头藏在课桌桌兜里合计着什么,老五大概还没有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傻傻地盯着老教授激情飞扬的唾沫星子发呆,可能在回忆自己那天在讲台上是如何被他女朋友骂得一钱不值。
最终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苏可也没来上课!
可是苏可是从来不缺课的,除非,有什么重大的原因,我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也许是那天苏可发现去的不是我,阿单也发现被我骗了,两个人恼羞成怒,先是破口大骂继而同归于尽了?也许他们两个发现没有我干扰的时候一切都挺好,感情迅猛发展,于是找了个小宾馆同床共枕,睡过了头了?
想着想着,于是想起某运动用品广告里的话来: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节是室外,足球课。
下课之后大多数同学都回宿舍换衣服,我脑袋一片混乱地推开宿舍的门,看到阿单正躺在我的床上抽烟,烟雾把整个宿舍搞得像失火一样,地上扔着十来个烟屁股。
我先是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身上脸上并没有被女生指甲光顾过的痕迹,确定他们没有打起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轻轻落地。
“怎么没去上课?”我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他。
“嘿嘿,早上起床晚了……就没去。”阿单口气很轻松,一跃从床上坐起来。
“辛颜,你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的约会?哦……你小子,想炫耀什么就直说嘛!”我套上运动背心,然后到处翻短裤穿。
“啊……你是不知道,苏可在电影院里真可爱,一路笑个不停,我们后来还去吃烧烤,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
“哈哈,那你小子还不请我吃好的吧,我就说老子出的主意好用不是?快上课了,赶紧走吧!”我穿好衣服就要出门,阿单喊我。
“辛颜!辛颜……你别着急啊,我给你看个好东西!”阿单把烟叼在嘴里,在床头上挂着的长裤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把黑褐色的颗粒,宝贝一样捧在手里。
“什么东西?定情信物?”我仔细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天,看电影的时候,我给她买了情人梅……”阿单一脸的得意。
“啊?!”我张大了嘴,“你是说……”
“是啊!她吃了啊,一边看电影,一边笑,一边吃,那样子真是美极了!”阿单还沉浸在那天的巨大幸福感中出不来,两只眼睛都呈现出凄迷状。
“这东西是……?”
“梅子核啊,她吃过了,吐出来的!”
“你用手接的?”我的嘴越张越大,基本上快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她开始不吃,说不能乱吐垃圾,后来我用手接的,装口袋里了,你数数,有十二颗呢!她吐的哟!”阿单那兴奋的表情,恨不能把那些梅子核都再舔一遍。
我被他气得苦笑,无奈地走出门去,边走边说:“她要是在你面前上大号,你能给她拉的屎拣回来说是麝香!”
后来上田径课的时候阿单又一次因为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傻笑被教练罚,我们训练的时候,他一个人幸福地围着操场跑圈儿,像一只自由的鸟一样,朝他的那个爱情梦,飞奔。
临近暑假,各种复习考试紧张起来,我晚上也没有再回小屋去住,为了早上不迟到,给各位教授一个好印象,好在评价的时候给个优良的分数。
下午的训练课教练不知道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逮住我们一通猛拉素质,无数个加强的冲四百和无数个往返跑之后把我们累得像瘫痪的狗一样伸着舌头趴在地板上,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
“好了,接下来,打实战!”临下课的时候教练发了话,于是抽签,我竟然和阿单抽到对手。
我们念的是体院,我跟阿单老五以及狼村诸位兄弟选的专修都是技击,当初阿单本想报篮球或者排球的,被我拉来一起练了技击,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比我更有天分,只是起步比较晚。
我是班上成绩比较突出的尖子生,每次跟校外团体打比赛教练都点名让我打第二场,这是个重要的位置,如果第一场输了,可以扳回比分,如果第一场赢了,可以锦上添花。
后来想想,大一整年的训练中,我似乎从来没有跟阿单打过实战,这次,还是头一回。
还有三分钟准备时间,我们各自让其他同学帮忙套上生硬的护具,缠上手,戴好拳击手套。
而我喜欢它的原因,就是因为自由技击的规则只有一个——把对方撂倒。它更接近于残酷的现实生活,只要能胜出,不择手段而且六亲不认,无论场下你们是多好的朋友,哪怕是亲爹,穿上护具那一瞬间就是你的敌人,心软只会让你吃苦头。
你只能拥抱对手,然后饱以重拳。
丁大勇抽做裁判,教练在场下的藤椅上盘腿儿坐下,像一尊佛一样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你死我活。
我咬着护齿冲阿单笑,把左拳伸过去,阿单在我的拳套上轻轻磕了一下,双方鞠躬。
“赌什么?”我拉开格斗式,口齿不清地跟阿单说话。
“今晚上,吃火锅!”阿单也饱含自信,似乎有必胜的把握。
“你们俩,敢不叫上我老子哭死你们宿舍门口。”大勇压低了声音,装作检查护具,我们三个都笑了。
“开始!”大勇一声令下,我们都活跃起来,我在原地跳了几步,一个正蹬递过去。
阿单也不含糊,闪身躲过之后一个鞭腿抽在我屁股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你小子,下死手啊?”我嘀咕着,以连续的组合拳照着他就猛击,阿单闪闪躲躲,在雨点般的拳头中找机会还击。
三分钟的第一个回合很快就完了,阿单的鼻子被我打出了血,他用腰部以下的低鞭腿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小腿外侧隐隐作痛。
我卡腰喘息,暗暗后悔前两天跟开心睡觉的时候没有节制。
对面阿单则是光着上身,有着健壮匀称的肌肉,亮白的皮肤,到处都透着健康的阳光大男孩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在一盆凉水中洗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把鼻腔里的血块擤出来。看到我在看他,于是对我挤眼,贼一样地笑。
“哥哥,你可不能输啊,我赌你赢,一个星期的饭呢。”老五帮我扎紧拳击手套,然后用矿泉水冲了冲护齿,塞进我嘴里。
“放心啦!”我拿拳套擂了一下他满是肥油的肚子,上了台。
这个时候别的班级的训练已经结束,体操馆那边一帮女孩子提着舞鞋从拳馆门口经过,于是涌进来,三五成群地围在远处,指指点点。
“哟,辛颜呐!看到没?”
“哪呢?”
“那不是嘛!台上,穿花裤衩那个!”
我心里暗得意,大勇一说开始就拼劲十足地朝阿单攻过去。
这小子的耐力是比我强很多,因为我平时抽烟太多,而且,我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这家伙练的可是“童子功”,这样打下去,时间长了一定对我不利!
我嘿嘿一笑,计上心头!先是装做分神,朝那群女孩子中间望了一眼,然后瞪大了眼,嘴微一动,低声喊了句:“苏可!”
“哪呢哪呢?”阿单的眼睛利马笑成了花一样,护着头的拳套也忘了,回头就朝那帮女孩子中间看。而我则找准了时机,右腿撑地,五个脚趾抓牢了地面,拧腰送劲一个摆腿搁过去……
“啪——!”
阿单的头套在半空中飞起老高,然后就像具死尸一样重重地倒在拳台上,大勇扑过去单膝跪在他身边,挥舞着手大声喊:“一、二、三……”
我嘿嘿笑着冲台下尖叫的女孩子们挥手,老五追着刚刚跟他打赌的家伙讨债,人群中,竟然真的站着苏可,她咬着嘴唇,担心地看着台上。
我回过头来,阿单死撑着想站起来,这小子,真的看到苏可了,要是平时,倒下就算完了,训练赛,不奖钱又不排名次,大家都是当玩一样,大抵分出个胜负就行了。
可是问题在于,这次有苏可在,以阿单的性格,是不会就此躺下装死的。
阿单大概被我那一腿砸晕了,眉角也开了,鲜血如注。他挣扎了几下,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大腿颤了几颤才勉强站住,晃了晃头,冲着我笑得那叫一个难看。
我忽然决定,跟他认真分个高低!于是在苏可注视的眼光里,阿单的眼睛也凶狠起来,面部肌肉紧绷。
比赛继续,阿单双手护头,任由我进攻,只是偶尔反击一下,也没什么力量,我使尽全身的力量,始终无法再次击倒他。
但是我明白——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力量在渐渐恢复着,头脑也逐渐清醒,这个机会没有抓住,的确可惜。
阿单在第二回合那一段的被动中丢了不分,又倒地过一次,所以三回合打完自然是我胜出,教练一贯对我的信心更强,微笑着宣布下课。
我像是虚脱一样地满身大汗,拼命地喘着气,累得几乎站不起来,坐在地板上,半天才爬起来。
阿单也累,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我那么过分,只是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还笑着跟大勇他们说话,合计着晚上去哪吃火锅。
后来下课,大家都去洗澡,苏可也跟那帮女孩子一起翩翩而去,走出拳馆的时候只剩我跟阿单两个人,肩膀上挂着各自的拳套。
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他:“刚刚你本来能赢的,怎么不出全力?”
阿单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停了一下。
“你可是班上最强的,我尽力了,根本就……”
“放屁!”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小子要是尽全力,应该有机会放倒我!”
“辛颜……”阿单揉着屁股笑了,“你是我大哥啊,我真的是,赢不了你的。”
我傻了,站在那里,心里一阵无名的感动涌上来,上去搂住阿单的肩膀说走吧,吃火锅去,哥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