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绿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绿，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远行男子自山间踽踽而过
远行男子自水畔姗姗而过
漆黑的山
缠绵起伏的水岸
——目睹了他的沉默
却不知他有着怎样
碧绿的忧伤
这是春秋年代雨水最多的一年，缠绵的雨足足下了三个月，今日第一番意外地放晴了。
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集市上，个个脸上都带着久违的笑容，欢喜踊跃。
她手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是一朵一朵令人恋慕的绿——王刍。她身上那种少女独有的羞涩与快乐，吸引了许多友善的目光。
篮里是花，她是朵，争不知，她是王刍？抑或王刍是她？
是的，她就如同这久雨初晴，让人耳目一新。
她随手自篮里取出一朵王刍，戴在头上。粉红的脸庞上呼之欲出的生命，震惊了每个人。
于她，不过是少女无心的一个手势，而这美丽的手势，恰被他看见了。
少女的美，是众花覆水上，有柔情也有绚烂，相映成趣。他爱上她那自然而然的手势，以及手势下活泼美好的心。
于是，他买走了她全部的王刍。
“买这许多，做甚？”她惊讶。
他说，他要拿回家，捣成汁，在绢上写字。
原来他是个读书人。
他的浪漫是曲径通幽的婉转，他的心是整肃而不可测，而这正是她欢喜欲见的。
她虽不是知书达理，却也粗通文字，她爱上这读书人。
自此，每回赶集，她都在人群里寻找他的青衿。而他，也会追踪那篮中呼之欲出的深绿。
他们心心相印，躲在熙攘里彼此捕捉和等待，贩夫走卒因为无意中做了他们的护卫和见证都变得可亲、可爱了。
有时，人潮汹涌，他们将要走到跟前时，又被冲散。他总在她将被人群冲走之时，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就是这样的一握，使她的心有了归属。
就是人生中这些令人动容的时刻，令人以心相许。
终于，她做了他的妻。一蓬竹篮中的深绿变做门外盘曲的篱笆层层叠叠的生趣。
婚后千般恩爱只胜往昔。
可是，今天，赶集的只有她自己。
因为他出了远门，那是她再三劝导的结果。
恋爱之时，总恨不能刻刻时时一处，然而当小心翼翼、受宠若惊踏过红地毯，爱的形势便已不同。
柴米油盐、酱醋酒茶，每一件都要躬亲，每一项都要辛辛苦苦挣来，因而，新婚燕尔，在她的敦促下，男子带上行囊，去赶考觅封侯。
她勇敢地让他去了，全然不计较孤单夜里那自房上飞过的山风。
她想象着，不日他将衣锦还乡，他们的生活将无限富足，象马、宝车、金轮、名服、肴膳，一切可以想象的丰美都可据守。
虽然必得假以时日，她还年轻，她可以等。
半年过去了。
她一心一意等着，一心一意做着改天换地的梦。
从不曾感到后悔，虽然，不是不寂寞的。
然而她总用那些尚未到来但必将到来的未来安慰自己。
百无聊赖之中，她推门出去。
信步田野，一片深绿，是美丽的王刍。
王刍是这个季节最美的花，如同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光也不过是乍现便凋落。
她想起了他们的初相识，想起他那样豪迈地买走她篮里全部的王刍。
于是，她蹲下来开始采摘。
然而她采了整个上午，手里却始终只有小小的一束。
心不在焉的妇人，已无心赏春。
她感到了深深的寂寞。王刍美丽的深绿，如她的愁意，是自浅入深，涂了一层再一层。
她的心思在那个不在眼前的人身上。他徂东山，滔滔不归。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仅迟一日，已如隔三秋……在看到王刍盛开的刹那，她那些坚强的信念，譬如大树根拔，枝条摧折。
她想念他。
想念他如影随形的岁月。
怎样的功名都比不了相聚。
他若是猎人，当他张弓，她便递上那美丽的羽箭；他要垂钓河滨，她便细细将丝线绑紧。
他若乐意读书遣怀，她肯红袖添香伴他夜读。
无论怎样，她但要夫唱妇随，他追求功名，她也必亦步亦趋。
当初，她向往着他是顶天立地的丈夫，然而今朝独上翠楼，方解得寂寞的可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柳树又绿，夫君未归，时光流逝，春情易失。
她恨，恨当初自己切切叮咛：“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如今方知，她挥之不去的闺怨，是“枕前双泪滴”和“独对后园花’的孤独和感伤。
《诗经》里，每以昆虫和植物来触发离人的悲心，只因这些生命洁净纯粹，与功名利禄无染，因而最直指人心。
她终于懂了：王刍的深绿，比之“觅封侯”更令人无限眷恋。
天已黑，人在远方，寂默无声。她热烈地想念起他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