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说山不是山
说水不是水
说天地雨雪震雷
说着说着
栀子花开了
说着说着
一生尽了
每人一生中总有一次神魂颠倒的爱情。
完全没有分别,自天子以至庶民,疯狂与身份无关。
也许是在某个细雨淋湿青石板径的夜晚,也许在某年阳光新来的夏天。爱情的发生就像那只意外飞入视野的蛾子,打盹的猫儿看见了,便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无人知晓,一朵莲在河上安静而全力以赴地盛开。
当情感蜂拥而至,为着情节完整,那样的爱情当然也要配上旷世的盟誓。
所有盟誓中,最诡异奇绝的当属《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苍天之下,黄河流域有着酱紫色面孔的女子以手扪心正对天盟誓:
苍天呀!我要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磨灭。
除非高山磨平冲天峰棱,除非滔滔江水变得枯竭,除非寒冬里竟响起雷声阵阵,除非六月翻飞晶莹的白雪,除非天与地合在了一起,直到那年那月才敢与你将此情此意断绝!
她的盟誓是为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许是她族中英伟的猎手,打的獐、豹挂满了草房的横梁;这个男人也或是隔壁邻里勤劳的农夫,收割的粮食堆成垛;这个男人也许是乡里清寒的读书人:“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
柔弱女子震撼的盟誓都是为着男人。爱使弱变强,使强变成无敌。
她爱他,爱到惨绝人寰,爱到地老天荒,爱到一切不可能发生的都发生了,她才敢与他分别。
这样的爱浓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匪夷所思。
同样浓烈的当然还有那首敦煌曲子词《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菩萨蛮》的命意与构思当出自《上邪》。只不过,《上邪》是女子的剖白,这首或是女子,抑或是男子。
在两情升到顶点、炙手可热之际他或她盟誓于“枕前”。
仿佛看见那位多情公子或痴心女子在颠龙倒凤快意恩情的枕际,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发尽“千般”誓言:
若要与你分别,必等到青山变腐朽,秤锤在水面上漂浮,滚滚的黄河水枯干,白日里参星和辰星同时出现在天空,北斗则毫无逻辑地转到了南面。
如此,犹不知足,一定要跟你分离的话,还必须于三更时见红日高悬。
借自然界绝无可能发生的情景,比况灵长类愚昧的痴心。直率热辣。
热辣是因为认真。爱他,自然郑重其事。郑重,便不能轻易改弦更张。
总要认真,哪怕一生一次。
有时认真表现为条分缕析,理性后面是最深沉的浪漫,如柏杨的《结婚人盟誓》。
在长达七百余字的盟誓里,柏杨先生与夫人不单誓言“成为朋友,而且是诤友”,“决不粗声叱责,决不用肢体代替言词,决不允许发生婚姻暴力”,并且认定“夫妻对家庭的贡献等值”,“绝不把孩子当成实现自己希望的工具,也绝不用孩子来炫耀自己”。
他们衷心“喜爱并尊重”一夫一妻制度,“并用事实和行动,维护它的尊严”。
他们愿意共同“警惕”婚姻生活的“平凡,而且琐碎,”“保持适度的假期,与孩子一起长大”。他们“孝敬自己的父母,也孝敬对方的父母”;他们考虑长远,“从结婚这一天,就培养专业以外的其他艺术兴趣,如书、如画、如音乐,使我们的生命永远充实灿烂”。
在誓言结尾,柏杨先生写道:“总结以上八点,我们虽不能马上做得完美,但我们会耐心追求,永不沮丧,永不停止。”
盟誓通篇诚恳,犹以“即令沧海化为桑田,桑田再化为沧海,也要携手共进,相亲相爱,直到白头”感人至深。
所有的感悟和警惕都是为了永远在一起。
还有种盟誓,则极悲壮。
当英国学者迈克阿里斯爱上领导缅甸独立的民族英雄昂山将军的女儿、美丽的政治家昂山素姬时,他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场非同寻常的爱情。
但他对她盟誓:“我永远不会站在你和你的祖国之间。”
在两人成婚后的最初十多年,她随他在牛津安静度日,走过了婚姻中最美好温暖的时光。直至1988年3月,昂山素姬匆匆告别丈夫和两个儿子返缅甸侍奉中风的母亲,夫妻从此再没有共同生活。
昂山素姬回国后,刚好遇上缅甸学运爆发,她很快被推举为民运领袖,领导全国民主联盟,在大选中赢得压倒性胜利。缅甸军政府因为恐惧,将她软禁在仰光寓所。
阿里斯多次要求到缅甸探妻均遭军政府拒绝,几年间两人只短暂会面五次。
最后的相聚是在1995年底,那是阿里斯一生最后的幸福记忆。从此阿里斯不再获准进入缅甸。4年后,阿里斯患癌症在牛津逝世,因军政府多番阻挠,昂山素姬最终无法赴英奔丧。
当她的祖国需要她的时候,她的丈夫无怨无悔隐入暮霭。当年阿里斯的盟誓,至死方休。
仅仅是一句话,便付出了一生。
盟誓如千金,千金一诺岂独壮士?
金庸的《连城诀》,写了丁典与凌霜华的爱情。很普通的官家小姐与流浪汉的故事,但因为一句盟誓成为经典。
觊觎那部连城诀,凌父设下毒计。丁典被投入监狱,凌霜华被父亲软禁。
为了忠于爱而不另嫁,凌霜华手起刀落,亲手毁了自己绝世的美丽。
当凌霜华对丁典说:“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
虽是对父亲盟誓,坚守的却是爱的承诺。因为爱他,情愿永远失去他。
这些事让人相信,盟誓真是世上最完美圣洁的东西。
然而,很多时候,对盟誓其实不必太当真。我们都是凡人,经不起人生的离合悲欢,半途夭折的感情已越来越多。
而盟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莎士比亚说: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莎士比亚还说: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是光多于热的,刚刚说出口就会光消焰灭,你不能把它当做真火看待。
火焰总会熄灭的。有时是因为当事人太弱,有时因为环境太强大。
杨贵妃受尽唐明皇“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古有几个女子得到过这样无上的光荣?
然而,物极必反,水至清则无鱼,情到浓时情转薄。
那在长生殿夜半无人轻私语时许下的“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盟誓,终抵不过三军不发将亡国的震恐。
不是唐明皇软弱,相比之下,儿女私情只是江山社稷中飘落的草芥。
再伟大的爱情,也只是爱情。
眼神可令情动,却杀不死敌人。
每段爱情都伴着盟誓。
最初的盟誓不过是一句话。最初的感情是很巨大的决心。所以盟誓恨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极尽诡异之能事。
互联网上有句著名的誓言:即使我化成了灰,剩下的还有我的一颗心。
真相是,没等化成灰,心先变了。
盟誓并不能保护每段爱情。不是盟誓不对,是听的人太天真。
也许发誓时全部是真心,但是,软弱如人,并不能看好自己的心。每个爱情都充满诱惑。一旦爱情到达颠峰时,便当警惕它的褪色。
一定会的,如果仅仅指爱情。
很多感情的持久是依靠责任以及其他。
没有一种激情可以燃烧沙漠。
当感情的流沙来袭,血肉之躯怎么挡得住?
也许他阔了,也许他累了,也许他审美疲劳,也许他当初被乱花迷眼遇人不淑。盟誓消散的理由俯拾皆是。
周星星的《大话西游》给虚情假意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外壳: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但我们知道,一万年太久,凡人可以争的不过是朝夕。一个盟誓,期待他坚持一天便好。要求太多,将自取其辱。
不要把盟誓看得太重要,不要太认真。
只有这样,才能爱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