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爱的彼面是什么?
很多人会说是恨。其实不是。
爱的彼面是淡漠。
如果还能恨,如果长恨不衰,是因为尚有许多许多不能消解的爱,比如那首汉朝最爽直的北方女子唱过的情歌:
我有一些思念,穿越辽阔大海的生息,向南而去。
海的这边,是海一般汹涌的相思和自己。
我的玳瑁之簪,镶珠缠玉,举世无匹。
当你抚慰之际
呜咽欢呼的是我那举世无匹的真心。
然而海水涌来,低声说
情爱非昨
你亦非昨
看香消玉殒,听鸡鸣狗吠
任旧情之灰尘于风中飞舞漂浮
我只能沉默
我有一些思念,穿越辽阔大海的生息,自南而返。
海的这边,是海一般静止的自己和相思。
这首《有所思》是乐府里鼓吹曲《汉铙歌十八曲》之一。
铙歌是从北狄输入的一种军乐,原本是为了为“建威扬德,劝士讽敌”。既是军乐,自然大气磅礴,犹如这首歌里,那女子磅礴的爱恨。
爱恨,本是一物的两面。
诗歌的开头,跟所有情感的开头是一样的。女子思念的男子,远在大海的南边。因而女子反复思量,相去万里,用什么信物赠与他方能坚其心而表己意?
往往如此,爱一个人到极处,“彼姝者子,何以畀之?”必欲赠物示情,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为报也,永以为好也。”
汉末繁钦《定情诗》中有“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慰别离?耳后瑇瑁钗”等句,无非也同此心。
经过一番纠结,她选择了“双珠瑇瑁簪”。
“瑇瑁簪”,是用玳瑁(一种似龟的动物,有着美丽花纹的甲片)精制而成的发簪。“双珠”,说的是在发簪两端各悬有一颗珍珠。
在当时这当是精美绝伦的佩饰了。
然而女子意犹未足,还要用美玉把簪子装饰起来。在珍贵之上再加珍贵,珍重,再珍重。
如此珍之重之,可知她那内心积淀的爱慕、相思的浓度与分量。
而后,如同我们经常看到的爱情,一场变故陡生:“闻君有他心”。
以下六句,均描绘这场变故中女子的微妙的心理。
起初,女子听说爱人已倾心他人,爱瞬间成恨,柔情万千化作了切齿愤懑。于是,她将那痴情的精美信物,愤然地始而折断,再而砸碎,三而烧毁。
“拉杂摧烧之”,动作即狠且狂。
恨强烈如此,因她深爱他——爱之深,恨之切。
并且,摧毁烧掉仍不能泄其愤、消其怒,复又迎风扬掉其灰烬。
“拉、摧、烧、扬”,一连串决绝之举,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何等愤激!
不仅如此,女子更宣称“从今以后,勿复相思!”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语“望之深,怨之切。”罗根泽则评价:“此首为恋歌,赌咒发誓,斩钉截铁,誓言勿复相思,正见其相思之深。纯将一时迸裂的情感抒为文章,此种奇作,古今中外皆不多见。”
以不肯相思而写相思,这样的口不应心,只缘于深爱。
“相思与君绝”之下六句,女子情绪由激怒渐趋冷静,开始自乍闻情变的怒不可遏变为欲断不能。
欲断而不能,是因为激愤之后,过去的种种温柔与此刻的痛楚纠结一处,“剪不断,理还乱”。不仅如此,亦难以断,只因从前两人悄然来往,曾令“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鸡鸣乃清晨,狗吠是黄昏,一早一晚,皆人烟稀少、男女悄然聚散之际。
《易林·随之既济》:“当年早寡,孤宇独居;鸡鸣狗吠,无敢问者。”即指鳏夫与寡妇夜间来往,惊鸡动狗,已露风声。此处谓女子忆昔与郎幽会往来,不免风吹草动,使兄嫂备悉隐情。
既然尽人皆知,而今若断绝,女子将何以见人?对兄嫂又如何解释?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更加以今日的始乱终弃,痛楚之外,女子难免有太多顾虑和动摇。
何况那“鸡鸣狗吠”中的情意仍在心内婉转,哪里说放便即放下?
于是,不肯断而不得不断之伤痛,欲断而不能断之彷徨在心中低回婉转,“妃呼豨”,女子瞻前顾后、心乱如麻,不禁长叹。
清人陈本礼《汉诗统笺》云:“妃呼豨,人皆作声词读,细观上下语气,有此一转,便通身灵豁,岂可漫然作声词读耶?”
初时激愤,继而犹豫,最终彷徨不定,纷乱的情怀欲说还休,只在这一声长叹里。
女子悲叹中,但闻秋风阵阵凄紧,不时响起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鸣,这悲鸣同她内心的悲哀何其相似?
相思弥甚,犹豫不决。
因为她是舍不得他的,因此,她并不能、也不肯立刻便做决断。
这样的她,便把一切推给了光阴:只待须臾东方皓白,定会知道该何去何从?
陈本礼云:“言我不忍与君绝决之心,固有如曒日也。谓予不信,少待须臾,俟东方高则知之矣。”
刚烈的女子虽摧毁了信物,却一时无法摧毁长久以来的感情。
因为,女子仍然深陷爱中,不愿也来不及走到爱的彼面。
爱的彼面是什么?
很多人会说是恨。其实不是。
爱的彼面是淡漠。
真的,若果没有了爱,哪里还恨得起来。他的悲欢与我无关,形同路人擦肩而过。
当爱而不能,爱变成恨时,总有无穷悲哀。
和这同样强烈的爱恨一如《呼啸山庄》。
毛姆曾高度评价艾米丽·葛朗台的《呼啸山庄》:“我从未见过爱与恨像在那本书中那么强烈地被表达过。”
《呼啸山庄》出版后一直被人认为是英国文学史上一部“最奇特的小说”,是一部“奥秘莫测”的“怪书”。原因在于它一反同时代作品普遍存在的伤感主义情调,而以强烈的爱、狂暴的恨及由之而起的无情报复,取代了低沉的伤感和忧郁。
英格兰山峦起伏的北部,有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呼啸山庄”,主人恩萧同儿子辛德雷和女儿凯瑟琳、养子希斯克利夫住在这里。
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朝夕相处,萌发了爱情。但辛德雷憎恶希斯克利夫,在老恩萧死后,不仅禁止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接触,还对他百般虐待和侮辱。
这种迫害的结果,加剧了希斯克利夫对辛德雷的恨,也加深了他对凯瑟琳的爱。
于是,天真幼稚的凯瑟琳决定嫁给附近画眉田庄的小主人林顿,她想利用林顿家的财富,帮助希斯克利夫摆脱哥哥的迫害。
希斯克利夫知道凯瑟琳出嫁的消息,痛不欲生,愤然出走,并在数年之后,带着财富和一腔仇恨衣锦还乡。
他是为报复而来。为了爱的报复。
他如愿以偿。
将呼啸山庄产业挥霍殆尽的辛德雷沦为他的奴仆。
而希斯克利夫诱惑并囚禁了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
之后,当年给予自己痛苦的人,凯瑟琳和辛德雷、林顿相继死去,希斯克利夫不肯就此罢休,他要在下一代身上继续报复。
他处心积虑把辛德雷之子哈里顿“培养”成一个野蛮的人,眼睁睁看他经受自己童年时所经受的一切。
他让凯瑟琳之女凯蒂与自己同伊莎贝拉的儿子林顿·希斯克利夫成婚,从而名正言顺地霸占林顿家的画眉田庄。
小希斯克利夫婚后不久便离开人世。而凯蒂却爱上了哈里顿。
希斯克利夫本决心拆散这对恋人。
然而,当他看到他们,却仿佛看见昔日的凯瑟琳与自己。
一个风雪之夜,希斯克利夫怀着一颗空虚的心,发出复仇后的狂笑,然后离开了尘世。
在最后关头,爱战胜了恨,拯救了希斯克利夫沉沦的灵魂。他终于平静了,用饱经沧桑的淡漠面对了命运的挑衅。
如果不爱了,我们有什么选择?
我们可以反复唠叨痛苦,做祥林嫂,逢人便诉:“我真傻,真的……”
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会跟旁人一般终于厌倦。
也可以誓不罢休、尽全力纠缠,像亦舒笔下《玫瑰的故事》。
“我”是玫瑰的大哥,玫瑰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蔷薇色的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并且非常的活泼开朗。
玫瑰还是中学生,港大历史系学生、体育健将雅历斯爱她。
“雅历斯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的照片,……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张又一张,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里。”
她说:“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玫瑰并不爱他。“玫瑰……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远了没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开始,“我常接到雅历斯找玫瑰的电话。”
“——‘对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过她。’
“——‘我会跟她说你想见她。’”
“过不久,下班回家,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
“我叹为观止。
“‘雅历斯,没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他说:‘我情愿在这里等。’
……
“‘告诉我,玫瑰有些什么好处?’我问,‘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雅历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英姿荡然无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我爱她。’他说。”
“再后来,
……
“混血儿去接玫瑰,雅历斯在校门守了好多天,两男见面,一言不合,在校门口厮打起来,被校役报了警,扭到派出所。结果是两人都失去了玫瑰,因为玫瑰为了这件事被校方记了一个大过,生气了,两个都不要。”
“我对雅历斯林说:‘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玫瑰越讨厌你,将来连个好的记忆都没有。’
“他瘦了很多,头歪在一边,眼泪随着脸颊淌下来。
……
“‘保重。’我说。
“他痛哭起来。
“当夜他就自杀了。”
打电话、等待、格斗,甚至自杀,都不能挽回爱情。
纠缠无用,除了更深的厌恶,甚至失去美好的回忆。
故我们也可以选择沉默,装作淡漠,直至忘记。
爱的彼面是什么?
不是恨,是淡漠。
佛陀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在爱的彼面,且让我们彼此都静静地微笑着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