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孔雀的锦绣
使人误入它的美丽了
那一池清流这般平静安详
更令神伤
千百年后
仍有男子于慈爱与迷恋里彷徨
东南方向
仍有女子怀抱无可言说的慌张凄凉
前两年,天涯上有篇很火的帖子——《双面胶》,说的是一个男人夹在上海老婆和东北老妈之间不能自处,最终家破人亡的故事。
故事里,娇滴滴的上海媳妇与丈夫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胶仍在漆中,憨实狡黠的东北婆婆驾到。儿子明里要在母亲跟前对妻子摆出大丈夫的威严,背地却又要应对娇妻对含辛茹苦老母的无法理喻。
夹在中间的男人,如同一块两头都想卖力讨好的双面胶。
双面胶不好做,矛盾开始累积、升华,最终爆发。
丈夫亲手扼死了妻子,在老母的嚎啕声中,一场美好的婚姻就此灰飞烟灭。
这样的一篇帖子,引起了众多为媳妇者的共鸣。更有甚者,许多准媳妇因此染上婚姻恐惧症,害怕在卧室绚丽墙体的背后,会忽然冒出一个恶毒婆婆狰狞的面孔。
一直费思量,恶婆婆这颗毒瘤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似乎要追溯到东汉末年。
话说在那悲情的年代里,庐江小吏焦仲卿之母焦大娘正端坐太师椅上,怒视着跪在跟前的孽子。
而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两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儿子是个小官,总算也掌着一点权柄,但在严厉的母亲跟前,脸上尽是恭敬。儿子呜咽着:亲娘呀,你儿子不过一介小官,今生已矣,无能更上层楼、尽享厚禄,所幸娶了这个媳妇。她贤慧能干,生肯同我相亲相爱,死愿跟随相依为伴。我们相处不过二三年,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个女子并无不良行径,却哪料会使母亲如此不满?
焦大娘闻言,恨铁不成钢,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汝岂得自由?”
她不能容忍刘兰芝的独立,她微笑着,告诉儿子:邻居有个好女子秦罗敷,貌美如花,无人能及。母亲愿意替你去求婚。你且速速休掉刘兰芝,打发她走,千万不要挽留!
秦罗敷的美丽没有令焦小官屈服,他向母亲申告:孩儿恭敬禀告母亲,若是休掉兰芝,终我一生,不复娶妻!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意,会不相从许!”
焦大娘见儿子翅膀硬了,竟然学会以死相逼,她想起还是幼童的焦仲卿如何紧紧抓住自己衣襟;他想起自己亲身养大的乖巧少年如何恭顺孝敬。
如今却变了。儿子何辜?必是那不乖巧的媳妇兴风作浪,令儿子有了新娘忘了老娘!
焦大娘不禁怒从心头起,以拳敲床,雷霆震怒:你这小子竟如此无所畏惧?我同她恩断义绝,断乎不能迁就你。
在焦大娘的淫威中,一出悲剧激情上演,母亲拆散了儿子的美满婚姻,更亲手将儿子送上自挂的枝头。
爱,并不是万能。能无畏地开始,未必能够善终。
类似的戏剧,在那时节,一出接一出。
《后汉书·列女·南阳阴瑜妻传》:“南阳阴瑜妻者,颖川荀爽之女也。名采,字女荀。聪敏有才艺。年十七,适阴氏。十九产一女,而瑜卒。采时尚丰少,常虑为家所通,自防御甚固。后同郡都奕丧妻,爽以采许之,因作称病笃,召采。既不得已而归,怀刃自誓。爽令傅婢执夺其刃,扶抱载之,犹忧致愤激,敕卫甚严。女既到郭氏,乃伪为欢悦之色,谓左右曰:‘我本立志与阴氏同穴,而不免逼迫,遂至于此,素情不遂,奈何?’乃命使建四灯,盛装饰,请奕入相见,共谈,言辞不辍。奕敬惮之,遂不敢逼,至曙而出。采因敕令左右办浴。既入室而掩户,权令侍人避之,以粉书扉上曰:‘尸还阴’。‘阴’字未及成,惧有来者,遂以衣带自缢。左右玩之不为意,比视,已绝,时人伤焉。”
南阳人阴瑜的妻子,唤做荀采的,在夫君先己离世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本愿守志,但却绕不过父亲逼迫他图,愤而自缢。
原来世间,也有逼迫变心的。
也是汉风长渐,到了宋代,大诗人陆游与其美丽表妹唐婉,也被陆伯母用计拆散。陆伯母用的是唐婉不育的杀手锏,谈笑间收了儿子的幸福。
奇怪的是,被婆母不喜的,恰恰都是极优秀的女子。
如刘兰芝:“十三能织布,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停息。”
可以织、可以裁、可以弹、可以诵。兼且“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如此完美的媳妇,到底何处得罪了高高在上的焦大娘?
秀丽多姿,抬手便和了陆游《钗头凤》的唐婉,才名远播。这般高雅的大家闺秀,又因甚招致婆婆的憎恶?
原因自然是有的。
焦大娘自恃“仕宦于台阁”的大家,歧视兰芝“人贱”,嫌她“无礼节”,“自专由”,蓄意为儿子另攀“东家”,逼迫仲卿出妻。
而陆游和唐婉是表兄妹,陆游母亲的嫂子即唐婉的母亲。
陆游母亲尚未出嫁时,在娘家与嫂子关系不和。由此,自然也不喜欢嫂子之女。加之唐婉性格活泼自由,时常令婆婆感到不敬。
陆游三试不中,难登仕途,婆母迁怒于媳妇,屡责唐婉“放纵丈夫堕于学”,最终陆游母亲以唐婉婚后数年未育为理由要儿子休妻。
一句话:我不喜欢。
婆婆不喜欢,所以也不许儿子喜欢。
焦仲卿守礼尽孝,性格懦弱不习惯顶撞母亲。
陆游有气概抗金,却无能力抗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们孝顺。他们不能忤逆。
所以最后,仲卿向母求情无效,夫妻只得话别,双双“誓天不相负”。
兰芝回到娘家,慕名求婚者接踵而来,先是县令替子求婚,后是太守谴丞为媒。兰芝因与仲卿有约,断然拒绝。然而其兄恶言相向,兰芝不得已应允太守家婚事。
仲卿闻变赶来,夫妻约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兰芝出嫁的喜庆之日,刘焦二人双双命赴黄泉,成千古绝唱。
最后,两人合葬,林中化鸟。
这篇汉代乐府民歌中的长篇叙事诗,最早见于徐陵《玉台新咏》,题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来改做《孔雀东南飞》
每次读《孔雀东南飞》,都有无法言喻的哀伤。
“庵庵黄昏后,寂寂人定初。”在暗沉沉的黄昏后,静悄悄的,人们开始安歇了。兰芝自言自语:我的生命在今天要结束了,我的魂灵即将离开,且让这尸体长久地留在人间吧!
言毕,这薄命女子挽起裙子,脱去丝鞋,纵身跳进清水池里。
焦仲卿听到此事,心里知道从此与爱人永远离别了,在庭院里的树下徘徊了一阵,自己就在向着东南的树枝上吊死了。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蒲苇与磐石的爱情,终化作华山冢内双飞的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焦刘两家把两个人合葬在华山旁边。
在坟墓的东西两旁种上松柏,在坟墓的左右两侧种上梧桐,这些树条条树枝互相覆盖着,片片叶子互相连接着。
树中有一对飞鸟,它们的名字叫做鸳鸯,仰头相互对着叫,天天夜里直叫到五更。
而陆游和唐婉,各自婚娶,一个很快抑郁而终,一个终身不能忘情。
焦仲卿妻和陆游的爱情,是死在婚姻里的。
有人问:有勇气殉情,却没有勇气私奔么?
选择死,是伤害自己的性命。如若逃亡,将使那执拗的老母颜面何存?这样的抗争,虽则懦弱,却也只能如此了。
也有人说:他们糊涂、懦弱,绝不算爱情。
爱不是万能的。你以为一点男女之情便敌得过礼教的风沙?
说来说去,结都在男人身上。
所以,恶婆婆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男人,以孝顺的名义懦弱,不值得托付。
因而,奉劝女子对太孝顺的男人敬而远之。
不是以为孝顺不好,孝顺太好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老妈哪有我?孝是应当的,必须的,最根本的,中国向来以孝治天下。
但孝治不了脆弱的婚姻。不能反抗,只有放弃。
在今天的潜山县东南十五里,潜、怀两县交界处小吏港就是焦仲卿、刘兰芝的家乡。
在这里仍流传着许多与故事相关的传说和习俗:比如折磨媳妇的恶婆婆被称作焦八叉,受苦受难的媳妇叫苦芝子……沿着幸福河岸向东南行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到了梅城乡的焦家园,站在当年焦家拥有的千亩良田上,遥望葬了两人的孔雀坟,一个声音来到你心里: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孔雀啊孔雀,你为什么只是只孔雀?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诈死,他们的死亡只不过情势所逼,尽管同生共死是自愿的。
焦仲卿和刘兰芝是真正身亡,他们要的就是魂飞魄散。
东风恶,欢情薄,爱恨情仇,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