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同志早在1918年就在湖南参加新民学会,曾经留法、留德勤工俭学,光荣地参加过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担任过“左联”驻“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代表。他还是《国际歌》的翻译者。可是这样一位老革命,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加上“里通外国”的罪名,作为“特务”而被抓走了。他的工作本来就是搞对外文化交流的事嘛,有什么奇怪呢。但四害横行,谁跟你讲理!从此萧三失踪了。在那乌云遮天的十多年间,谁也不能打听、过问这桩神秘而不可理解的“案件”。直到1974年夏天,他在狱中不幸患了中毒性肺炎,生命垂危,这个情况被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知道了,他老人家当时也已身患重病,却还十分关怀着每一个老同志,立即指令国务院办公室打电话给医院,指示要全力抢救。这样,萧三同志,这位当时已经年逾古稀而却身陷囹圄、受尽百般折磨的老人,才得以转危为安。同年10月他才被放出监狱,允许回到家中休养。但是,听说还要受到“群众监督”,所以他活着,他回到了家中的消息,是不允许“传播”的,也就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天长日久,这位诗人的名字几乎被人们“淡忘”了——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忘记,人们也不可能忘记这位对党和人民事业作出过贡献的老战士、老同志和优秀的老作家的。
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和心情吧,当获悉他将正式出席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而且已经当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时,我们决意去采访他,看望他……这是一个北方深秋季节的艳阳天,我们来到北京一所医院的病房访问萧三同志。他热情地和我们握手言欢,关心地问起文代会的筹备情况,问起许多他所熟识的老同志的情况,问起作协的工作情况,等等。只是由于年迈,加之患病,走路不便,说话也比较吃力。
说实在的,我们见到他老人家,又高兴又难过,心情十分复杂。可他精神很振奋,情绪很昂扬,这从他病房的摆设也可以看出,病房里全是书,哲学的、历史的、文学的……都有。他每天坚持看书、写稿,伏案工作。听说,他在狱中还写了不少诗呢。我们问起他,他爽朗地笑了,说:“是写了。但那里边哪有笔和纸呀,哪里允许你写诗呀!我是腹稿——”他说着,笑着,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肚皮,幽默地说:“都写在这里边哪!”
我们表示希望他能整理出来和读者见面。在场的萧三同志的小儿子和平高兴地告诉我们说:“爸爸是在整理,已经整理出几首了。”萧三说:“那还要好好加工哩。现在不忙发表。”萧三同志的思想作风、工作作风一向十分认真,对发表作品也是十分严谨的。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每次缴党费都要亲手交给党组织。最近,他发表在第十期《诗刊》的新作《八十三岁自寿》就是经过反复酝酿,反复推敲和多次认真修改的作品,他还非常谦逊地说:“老姜应该辣。老人要写出好诗再发,以免影响青年。”看,他是多么严格要求自己呵!
1981年国庆节,我突然收到诗人萧三同志一本赠书——《萧三诗选》。这是由诗人的家乡湖南人民出版社刚刚出版的新书。我打开一看,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亲笔题字,而且写了一些亲切的字句。我知道,此时萧三同志已是85岁高龄的老人了,又是一位我们所尊敬的革命老前辈,他的如此举动,使我感到意外,也很受感动。平日我由于工作关系,常常同他联系,有时也去看望,作为一名晚辈,每每在同他的接触中,获得很多教益。他待人平等、亲切、和蔼而坦率,且勤于学习。虽然他的资历——1918年新民学会的成员、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的参加者、担任过“左联”驻“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代表、《国际歌》的著名翻译者——资历是那么老,对革命贡献那么大,他却从不居功自傲,相反,总是那么谦虚谨慎,平等待人。
粉碎“四人帮”后,他和全国人民一样,精神振奋,意气昂扬,创作情绪很高。他每天除了看书学习、坚持记日记(至今,他还保存有1918年的部分日记,1930~1936年的完整的日记)外,还不断地写诗,有些已经在报刊公开发表;有些还是腹稿。他还在撰写一部反映延安时期艰苦岁月生活的长篇回忆录《窑洞城》——已完成前一、二部分,约七八万字。后半部还在酝酿写作中。同时,他还在身边同志帮助下,整理他的文集和诗集。他在《诗选》的代序中说:“唯其有意识地写诗,主要是为宣传中国革命而写;并且写出来的东西力求通俗化,口语化……”这么高龄的老者,却还在勤奋写作,这种精神实在是感人的,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不久前,萧三同志得悉四川人民不幸遭受洪水灾害,他毅然将这本《萧三诗选》的稿费全部捐献支援灾区人民。
我觉得这本书的分量更重了。
后来,我去看望他时提及此事,他微微笑了,摇摇头说:“唔,这个没有什么。我们还不是老百姓养活的嘛?……人,虽然老了,还是要为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话,说得何等好啊!
这使我联想起诗人在1962年所写的飞首诗中的两句话来:.我虽老而残,伏枥想千里…….这不也正是今天诗人精神面貌的生动写照么?!
1992年阳春3月.
不懈耕耘笔
新春一个周末的上午,朱金晨同志从上海打来电话说,他手里有一帧老作家刘白羽的照片,希望我配写一篇千字文。我是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写什么好呢?
我忽然想起刘白羽同志在他1996年80岁生日时,华艺出版社为他出版的皇皇十卷本《刘白羽文集》的序言中的几句话,他说:“……我老了,但我依然深厚地热爱生活,热爱文学,热爱美与崇高……”我看这三个“热爱”,正是作家本人一生的追求与写照。
平日他喜欢收藏文物,喜欢欣赏字画——尤其是对岭南派的画家,诸如黎雄才、关山月等人的画,他有很深的研究。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养花。一年四季他的住宅里总是绿意盎然,鲜花盛开。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窗前总会留下这位老人浇洒花草的身影。平日里只要稍有空闲,他也会习惯成自然地去小心地伺候心爱的花草。每每当他站在花盆前,你会发觉他的眼神是那样亲切,那样专注,洋溢着春天的情思,这是一位多么热爱生活、向往春天的老人啊!他能在以往的年代写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可见绝非偶然……难怪改革开放的浪潮,似春风吹动他满腔的激情,鼓起他飞翔的翅膀,使得他,一个已年届八旬的老人,又是时常受到病魔的折磨,又是承受着晚年丧偶的悲恸,却依然热情地投入火热的生活,讴歌祖国新时期涌现的新事物、新人物和经济建设日新月异的新面貌。近几年他竟倚着手杖远飞新疆,踏上了人迹罕至的大沙漠中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在那里深入泊田区,与工人、干部促膝谈心,进行实地采访。他还远航渤海海洋岛和西沙群岛。又重访了华北油田和大庆油田,访问了鞍钢之后又去了宝钢。在深圳,在上海浦东,眼见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楼大厦及腾飞的经济,激动不已。这些都给予了他极大的鼓舞力量。他用手中的笔,热情赞美飞跃发展的改革开放。他没有停止歌唱。虽然他说,他“已经走到人生的秋天了,我只能依靠大自然的秋天的扶持。蹒跚前进”。他希望他人生的秋天是美丽的。“因为我还爱美,也就能生存,还能动笔。”
他同样很热爱文学事业,这是他从幼年起就树立的理想。因而他在年逾80之后,依旧笔耕不辍。1995年华艺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近400万字的《刘白羽文集》,自然是他60年创作成果的结晶。而此后他又陆续出版了自传体的90万字的《心灵的历程》,散文集《腊叶集》及长篇小说《风风雨雨的太平洋》。这部85万字的长篇巨著是他在82岁高龄时的1994年2月,他亲爱的伴侣、战友汪琦突然逝世,经历感情上的巨大打击后,他在病榻上和泪而成。
屈指算来,从1984年到今天的14年间,刘白羽同志写作并陆续出版了大约200多万字的散文、小说和传记,可谓成绩之卓著!其中,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我相信刘白羽的秋天是美丽的;在这美丽的秋天,他将会有更加喜人的收获。
1999年2月.
夙愿
往事如昨日。7年前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里,我忽然接到老作家丁宁同志的电话,她说刘白羽同志有事找我,希望我到家里去谈。当时我在西郊万寿寺西院办公,那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老馆地址。接完电话,我就同舒乙商量一块去。一来我们作为晚辈,二来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去看望白羽同志。次日,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舒乙、丁宁到了位于东城红霞公寓的白羽同志住宅。
落座后,白羽同志先是关心地询问了现代文学馆的工作情况,见有舒乙来,他回想起从前和老舍先生的交往和友情。谈到老舍先生写作的勤奋精神,谈到《茶馆》当时轰动的情景,谈到老舍和普通百姓如何打成一片深入生活的故事……谈了许多,谈得也很动情。看得出,老一辈风雨中的深情厚谊是不会因为时光的推移而淡漠。谈着谈着,他忽然话锋一转,严肃地说:今天我请你们二位来,是想同你们商量我的“后事”……“后事”?我们听了吓了一跳,赶忙打断他的话说:白羽同志,你想多了。您身体这么好,创作力又这么旺盛,怎么……他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这是自然规律嘛!我现在已经过80岁(其时刚82岁)了,该对以后的事有个安排。请你们来,就是看看哪些东西适合给文学馆?比方手稿、藏书、字画——谈到字画,他十分自豪地说:我有岭南画派几位大家的作品,可以说是黎雄才、关山月、赖少其他们几个人的精品,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再就是一些古董文物。他说:我有个习惯,就是每次出国访问,总要带回那个国家有特色的纪念品。说着,他站起身给我们介绍和指点着书架上摆设的造型奇特的各式各样异域风格的艺术品和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