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行程,宁晓爽一直歪在汽车后座上打瞌睡。司机没有开空调,只是将车窗摇下来。暖暖的春风从前车窗的小缝打到宁晓爽的头上、身上,让她有种沉浸在原始大自然野风中的感觉。宁晓爽虽然没有睡沉,但是也没有做梦,整个人随着汽车的颠簸起起落落,好像灵魂也在躯体中随着野风跌跌撞撞。
司机本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宁晓爽说话,见她渐渐睡着,也不再言语,但也不像有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地播放广播或者跟别的的哥对着对讲机瞎侃。这个司机选择了一个很合适的音量,循环播放着朴树的歌。当宁晓爽从浅睡中苏醒,车里刚开始播放《达尼亚》,于是宁晓爽静静地歪着,听着这首歌。没看出来,这个碎嘴的司机倒还是个蛮文艺的男青年。
宁晓爽小的时候听的流行歌不多,但是有一个痴迷朴树的同桌,因此沾她的光,听遍了朴树的歌,甚至如今都能熟唱其大部分的歌曲。同桌带宁晓爽去参加过朴树的演唱会,一群人在台下喊得嗓子全哑掉、又哭得稀里哗啦。后来宁晓爽虽然跟这个同桌分道扬镳、几乎断绝来往,但是喜欢朴树的习惯仍然保留下来。至今,歌风带着一种流浪感的朴树依然是宁晓爽最喜欢的歌手。
眼看着车快到终点,宁晓爽端坐好,梳理了一下有点散乱的短发。她准备好手机要支付车费。司机看着宁晓爽坐正,笑着问:“小姑娘,你是去面试还是去相亲,这么正儿八经的?”
宁晓爽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太刻意,也觉得自己可笑,答道:“去见一位朋友。”
司机眨巴一下眼睛:“是不是未来的男朋友?不过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也不用刻意遮掩自身的缺点,反正你们彼此迟早都会坦诚相见,晚知道不如早知道。早点知道对方有什么缺点是自己绝对难以忍受的,那就乘早分手。听哥的,没有人能毫无怨言地容忍谁一辈子。”
宁晓爽有点巴不得立刻下车,这个司机真的是话太多。不过她也承认,这个旅途正是因为有他,才变得活泼了许多。
老彭已经在月相咖啡馆里等了蛮久,他确信宁晓爽会来。他知道,宁晓爽有点“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的傻劲。果不其然,在老彭喝第3杯续杯时,宁晓爽出现在他对面的椅子前。老彭抬起头看宁晓爽。宁晓爽满面阴沉,有种印堂发黑、乌云遮面的不祥之相。老彭知道,她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
“坐,喝什么?咖啡还是果汁?我看你这样子,还是来杯热巧吧,对你的心情有好处。”老彭不容宁晓爽回答,就去柜台点饮料,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散发着巧克力香气的热饮。
“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愁容满面。”老彭将热巧塞到宁晓爽手里,他的指尖有意触碰了一下宁晓爽的手。老天,这是多么冰冷的手,仅仅触碰一下都能感到凉透到心。老彭几乎要怀疑眼前坐着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宁晓爽还有点拘谨,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是低着头抿着杯中的巧克力。热气腾腾的甜蜜气味让她感觉很愉悦,不知是巧克力中的糖还是可可中的******的作用。
老彭耐心地等着,他知道要想一个人坦诚地交代心中的秘密,一定要给她提供充足的心理准备时间和绝对的安全感。他续了第4杯咖啡,也不看宁晓爽,只是自己轻轻地摇晃着杯子,或者装作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桌上的器具。总之,他得让宁晓爽感到他没有在给她制造压力,相反,他希望她也能放松下来,尤其放下心灵的枷锁。
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反正当宁晓爽开口说话时,老彭觉得已经过了很久的时间。宁晓爽的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毫无感情色彩。她简要讲述了自己来联玺咨询公司后的感受,以及办公室人数寥寥、但是勾心斗角的生活,最后她讲了杜天明的媳妇听信谣言、误认自己是小三然后追到学校来殴打自己的经历。
老彭越听越动气,几次差点拍桌子,不过每次他又会很快冷静下来。等到宁晓爽说完,他的情绪还是如刚开始般平稳。他首先问宁晓爽:“且不说杜天明的那个泼妇媳妇。你觉得,我会如何评价你的那些同事?”
宁晓爽原以为老彭会帮腔讨伐那些心眼比毛孔还多的同事,不料等来的这么一个问题。她想了想,回答:“您会觉得很普通吧?因为您见的世面多。”
“不完全对。”老彭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的心眼比一般人多,但是他们的出发点跟大部分人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
“这我知道。”宁晓爽叹口气,“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只会被人利用、被人弃用。”
“你是个心性单纯的孩子,而且最大的毛病就是自卑。因为单纯,你看不透其他人的目的和用意;因为自卑,所以你不敢按照正确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宁晓爽想说“其实我有时候能看得清他人的用意,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顺应现实”,但见老彭一直滔滔不绝、自己插不上话,只好再找机会表达。
老彭接着说:“还有一点,你的心思太过细腻,如果换成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被利用还被人数钱,也许也不会像你这么痛苦。所以说,你就是‘傻’,但是‘傻’得不够纯粹,所以痛苦。”
宁晓爽苦笑一下。她觉得老彭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不够聪明,所以不能保护自己;同时也不够傻,所以多少能看透点悲凉的现实。“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她问老彭。
老彭好像对“怎么办”这个问题很不屑,也许他已经厌倦别人想都不想就直接问他怎么办。对他而言,问别人问题前最好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主意,不然完全依靠他人出谋划策,一是给对方施加太重的负担,二是显得自己很无知、很自私——侵占对方过多的时间却无知无觉。他皱着眉,想到现在跟宁晓爽扯这些好像有点不合情景,于是便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你改变不了环境,那么只有两种选择:一、离开;二、适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适应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他们就能那么肆无忌惮地嚣张、自私、恶毒?对此,我只能说,那是你的运气太差了。大部分的环境中都有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和消极怠工的老油条,有的同事友善亲切、也有的桀骜势利。这就像大自然中的花花草草,有的很美艳,有的很寡淡,有的挂满了甜美的果实,有的除了长一身的恶刺别无它物。在大自然,这叫多样性;在人性方面,这叫多样化。即便在农田里,有农夫勤劳耕作,尚且会疯长有害的杂草,更何况比自然界更复杂更不可捉摸的人性呢?你觉得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有可能只有朋友而没有敌人吗?”
“只要牵扯到利益,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宁晓爽木然地说。
“对于有些利己主义者来说,是的。无论你是否喜欢,他们的确充斥着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如果他们在你的周围,掌握着你所期望得到的资源,那么即使你多么厌恶他,却不得不惯着他、顺着他。”老彭淡然地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社会。”
“那么,我就得无条件接受赵安安的毒舌、李婉凝的暗算还有来自各方面的利用了?就像网上有句话糙理不糙的格言,‘生活就像强奸,当你无力反抗时,就闭上眼好好享受’?”宁晓爽的笑容僵硬而诡异。
老彭听到单纯的宁晓爽说出“强奸”这种刺耳的词,实在打心眼里不舒服。当他看到她黯淡绝望的眼神,心里更是难受。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不是没有办法,我说的‘适应’,也不是让你一如既往地去适应,而是要有所突破。如果你能找到制约你自身的最大的问题,然后去弥补,那么他们下次再打击你,都不会那么容易了。”
宁晓爽的眼神一晃,随即又暗下去:“我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而且没有背景、没有关系……”
“不,这不是你自身的问题。贫穷和孤立无援是贫瘠的家庭环境在你身上的投影。你自身真正的问题,如我之前所说,是自卑!”
这是老彭第二次指出宁晓爽性格中的自卑。较之第一次,宁晓爽显然已经不那么抗拒这个词了。虽然她还是不愿意承认,但她总算愿意去面对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在小时候经历过怎样的家庭环境或是外界环境。现实是,如今的你,是一个非常自卑,甚至甘愿为了他人而把自己一再放低的你。正是因为自卑,你不敢拒绝;正是因为自卑,你不敢反抗;正是因为自卑,你对于不是自己的错误和罪名都忍气吞声地接受下来。”
说到这,宁晓爽已经泪流满面。老彭的话辛辣尖锐,撕开她一直以来苦苦固定在心灵上方的遮羞布,将她伤痕累累的心完全袒露在阳光之下。宁晓爽用手捂住整张脸,但仍然捂不住她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五官。她呻吟着说:“彭哥,别说了……我……”
老彭适可而止,他不能过分刺激这个刚经历过各种打击的小女孩。他挪椅子到宁晓爽的身边,伸手搂住宁晓爽的背,然后轻轻拍打,像是一个父亲在照顾自己在襁褓中的婴孩。是的,现在的宁晓爽脆弱的就像一个婴孩,她的心被老彭的话打得粉碎。但是,不破不立,宁晓爽现在需要的就是将她过去错误的世界观、人生观都打碎,然后按照积极向上的模板重新组装起来。
老彭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晓爽,你要记得你的善良、聪明和勤奋,这些都是你超于常人的优势。同时,你只有真正接受自己的自卑心理,才有可能正视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自己。接下来,你需要慢慢培养起来乐观自信的习惯,并想象自己就是这么个阳光体,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你就不再是过去那只唯唯诺诺的丑小鸭了。”
宁晓爽抽泣的声音慢慢停住,但是她捂着脸的手还是没有拿下来。但是老彭最后一句话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世人皆自卑。但这也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
宁晓爽放下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都是红肿的,鼻头也是红的。但是在她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好像启明星的色彩。
后来,老彭带着宁晓爽去吃火锅,饭后又去KTV唱歌。宁晓爽虽然蛮擅长唱歌,前后却也没去过几次KTV。老彭点了一些什么《涛声依旧》、《送别战友》之类与他年龄超级不符的老歌,说这叫情怀。宁晓爽没有点歌,就跟着老彭瞎哼哼。
老彭唱到高兴,干脆叫服务员送来一打啤酒和下酒小零食,让宁晓爽跟他一起喝。宁晓爽本来还有点不情愿,后来想到干脆放肆一回,于是拿起一瓶就开始猛灌。老彭赶紧拦住她,大笑:“你这么喝,一瓶没喝完你就得倒!”他塞给宁晓爽一袋酒鬼花生,自己却不吃,直接喝完一瓶。
宁晓爽咬着下嘴唇看老彭,心里有点不服气。她放下花生,也一口气喝完了一瓶啤酒,然后瞅着老彭傻笑。宁晓爽除了在本科毕业时跟同学一起大醉过,基本没怎么喝过酒。有的人喝醉了是唠唠叨叨,有的人是哭哭啼啼,有的人是骂骂咧咧,宁晓爽喝醉了比较可爱,是一个劲儿地傻笑。老彭被宁晓爽傻呆呆的笑感染,也开始大笑。俩人在李克勤的《红日》的歌曲伴奏声中一起笑到直不起腰、泪花飞溅。
对于宁晓爽来说,这真的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这么大笑。以往各种的烦恼忧愁好像都不存在,此刻在她脑海里和眼里,就只有老彭一张笑到抽筋的白脸和一堆逐渐空了的啤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