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冬兰还是想找到《关于我市群众文化生活现状调查及对策》这份材料，又跑到市政府，终于见到了谢秘书长，详细把情况说了一遍，当然也没过多对那个黄科长埋怨和指责。谢秘书长赞扬了她一番热情和热心外，至于能否找回材料也是支支吾吾。看到谢秘书长这个态度，邓冬兰悄然叹了一口长气。仰仰头，她起身告辞。已经出了门，才听见谢秘书长在里面说了一声好走。
经过市政府值班室时，她发现原人民大剧院的老职工郭阿姨站在门口，便叫道：“郭阿姨，郭阿姨！”
郭阿姨耳朵早已有点背，邓冬兰叫她也没有听见。邓冬兰只得走到她跟前，再次招呼道：“郭阿姨，你好呀！”
郭阿姨抬头一看，立即露出笑脸：“哎哟，我的邓局长呀，好呀邓局长好，上次我还去局里看你了，问了小丁，他说你下乡搞调研去了。还那么忙哪？”
“不忙。忙什么？退二线了，忙了也白忙，都进了废纸篓。”邓冬兰从谢秘书长办公室带出来的情绪几乎还没有调整过来。
“看不出，你也过了五十。我大前年还跟老朱、老鲍说，邓局长怎么就到退二线年龄了呢？我猜，你当过兵，是不是为了参军，把年龄加了几岁？我二舅的儿子就是加了两岁才去部队的。老朱他们觉得我说得还有谱儿，那个时候参加工作当兵都想改大年龄。现在全倒过来了，年龄越改越小。省煤炭厅老朱有一个同学，他俩本来老庚，谁知道这老同学上周才过五十一岁生日，老朱傻了眼，怎么比自己小了六岁呢？老鲍就说，人家做领导，都当副厅长了，要不什么叫革命者什么什么的……”
郭阿姨有一句话想不起来。
邓冬兰问：“就是老鲍爱说的那句话吗？”
“是的是的，忘了，什么话。”
“革命者永远都年轻。”
“就这话，就这话哪。邓局长，我看你才是革命的，怎么年龄也一下子那么大了呢？官场小说老鲍他看多了，也比我们懂官场些，他说改小一年，这进口袋的钱就多装一年。我说邓局长，你迟退二线几年那该多好。”
“要那么多钱搞什么？有吃有喝就够了。”邓冬兰有点不屑。郭阿姨连忙说：“我知道邓局长看不上钱。有一年过春节，我跟你送了三斤香菇，你也叫二妹主席给送回来了，你还让二妹主席把一桶土茶油送给我。二妹把你的话都一五一十转给我，说我家本来不宽裕，过年还得勒裤带。唉，送你一点香菇，也是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那儿子小胖，他也受罪，刚考上大学就出车祸，把双腿轧断了。还是多亏你帮忙，他才坐进农机局门卫室里。”
“那也算不了什么事，你是我的老职工，农机局程高子局长又跟我是老乡，隔壁村程家岔的。他这人性格怪，但怕我缠着不放，他说，没办法，天天接我的电话，才答应安排小胖的。程局长嘴上这般说，可他心肠还挺好，发给小胖的工资很高，还发给小胖奖金。”
“是呀，程局长脸色不好看，但是个好领导。跟你一样，热心人，好心人呐。”
“小胖工作还好吧。”
郭阿姨叹出一口气，拿起邓冬兰的手，又怔怔端详邓冬兰一番才说：“你不该那么大的年龄，如果你没退二线，程局长也没退二线，那就什么都好。好人怎么都早早退了二线呢？”
邓冬兰关切地：“小胖他怎么了？”
“去年底，小胖没再上班了。”
“不上班？有班不上？”
“不，不不，怎么会呢？新来一个局长，姓麻，他来了三个月便把小胖给辞了，说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怎么当门卫？看看那些黑社会分子恐怖得很，谁不警惕一下谁就要挨棍挨刀挨枪子。还说农机局也是一个重要的政府机关，如果哪天一个三岁恐怖分子进农机局来扔土炸弹捅刀子点煤气罐放火烧私家车，门卫也没办法跟他搏斗那怎么行呢？他还说内部传达，北京城里那些中小学校门卫人人都得拿一把三五十斤重、二米五长的鱼叉站岗放哨。”
“拿鱼叉？”邓冬兰想笑，又笑不出来，“他们以小胖拿不起鱼叉为由辞退他的？”
“差不多吧。邓局长您那时组织排演的《双枪大姑》中，那些游击队也只拿红缨枪。红缨枪好使还是鱼叉好使呢？双枪大姑也恐怕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么重的鱼叉，小胖他拿得起也使不上呀。”
“无聊！”
“后来有个农机局的同志在菜市场碰到我，他跟我说，麻局长把他二姨的儿子安排到了门卫室，部队退伍回来的，还说到少林寺练过武术。其实是部队开除的，拿拳头打了班长还打排长。”
“原来他要安排自己的亲戚。”
“我才说，你邓局长迟几年退休就好。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有困难你都会帮忙。局里人都知道，刘所长天天跟你顶嘴，她二哥的小孩子还不是你把他塞到什么单位里去了？”
邓冬兰笑了一下，又问：“你今天来政府就是想找领导给小胖重新找一个工作？”
“我想找刁市长。我找过好些部门，连答应同意研究一下的都没有一个。没办法，只得找刁市长。偏偏刁市长开会，值班室死活都不肯告诉市长在哪个地方开会。怎么还怕人家知道会在哪开呢？又不是开黑会。值班室还说这事找民政局，找残联也行，都可以拿几百块钱困难补助。我说，我儿子他想自食其力，结果那值班的说这些人都挤进单位上班了，那不是残联统治全人类？”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郭阿姨叹了一口气。
邓冬兰想了想，自告奋勇地：“这样吧，郭阿姨，你先回去，别急，我再去跟你找找单位看。”
“你找……”郭阿姨用一种突然很陌生的目光看看邓冬兰。
邓冬兰点点头。
“还是算了吧。不麻烦你了。”郭阿姨有气无力地说。
“小胖这孩子，他该有一份工作，他能凭自己双手挣一碗饭吃的。”
“可是，可是……”郭阿姨迟疑了一下，才说，“人家还会听你邓局长的吗？我怕扫了你的脸。”
“怕扫我脸？”
“他们说，退了二线的官，比老百姓还不如。你在台上，多多少少得罪过人，那些人见你下台了还会给你好脸色看吗？只会反过来欺负你。那天上午我又想去市文化局找你，我不知道你去疗养了，找你就是想说小胖的事。老鲍劝我别找邓局长了，找她就是为难她。人家退了二线，哪个领导还会听她的呢？她自己有事也得低三下四求人家。不在台上了，说话响不了。”
邓冬兰苦苦笑道：“也对。但帮你郭阿姨求求人，我就不管人家脸色了。”
“别去了。”
“信不过我？”
“不是。老鲍说好些书上都写了，这求人办事呀，没权就得有钱，没钱就得有权，没权没钱就得有人。你又没权了，我又没钱，家里也没一个大官，怎么好让你邓局长去求别人呢？再说，你都当过局长，也不该再为小胖这事掉了身价。你不去求人家，你老局长身上还有几分威信，一求人家就被人看不起了。我不想让人家看不起我的老院长、老局长。邓局长，你不用跟我出面，我在这等着刁市长他回来，我找他作批示，等他三天三夜我也不怕。我带好了几个老面馒头，这值班室还有水，够吃几餐的。他们说，刁市长什么都不怕，就怕来上访的在他办公室门口搭个地铺。我就不吃不喝不闹不吵，困了躺在地铺上。邓局长，你千万别去求人。知道吧，我们老职工到现在一提起你就高兴，就开心，哪个不说邓局长再当十年八年局长好呢？你再干几年局长，我们这些老职工的后代可能都会捧上个饭碗。老鲍还说，早知道领导干部也可以改年龄，我们老职工募捐请人家吃饭喝酒也得把邓局长档案给改了。”
邓冬兰鼻子一酸，连声道谢。
回到太阳岛疗养院，邓冬兰把郭阿姨的事跟刘卓青和赵二妹说了说，还唏嘘了好一阵子。刘卓青说：“我说邓局长，这事你别往心里去。我都不敢跟你说，你头一天退二线，第二天我二哥那个孩子就被告知不用上班了。”邓冬兰脖子一挺：“什么？这、这是为什么？把你二哥的孩子安排过去，我不是也在文物所里给对方领导安排了一个子弟？都是等量交换安排的，竟然也会这样。”她低头想了一下，“我叫陈道忠把那个子弟从文物所赶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叹道，“算了算了，你们别跟陈道忠说这个事。说要把我安排进去的人赶走，他陈道忠还真求之不得。”
这时，赵二妹说：“郭阿姨过日子也真难，那几年你邓局长还让我代表局里去慰问过三五次，听说这两年给停了，原二级机构的老职工不再属于局机关慰问的范围。要不，我给建设局刘局长打个电话，看看他那里需不需要人。”
“那地方不也是塞得满满的吗？”邓冬兰问。
刘卓青则跟着说道：“哪个地方又不需要人呢？”
邓冬兰点点头：“你刘卓青也说得对。真是骇异之事呀，做官的不如写官的悟得那么透彻。”
赵二妹掏出自己的手机要跟建设局刘局长打电话。邓冬兰摆摆手：“还是别打了，打他电话又有什么用？跟刘局长的关系，我比你赵二妹还熟。你赵二妹别忘了，那年你想把薛金星安排到市建设局二级机构质监站去，当时这姓刘的当副局长，分管质监站，我托领导打了电话给他，他嘴巴里答应得好好的，等你去找他时，人家还不是没点头？当副局长都不给我面子，当局长了他还能给你这个老工会主席一个好看的脸色？”
刘卓青想了想说：“我倒觉得二妹打其他局长的电话恐怕没用，打建设局长的电话，二妹说不定能一言九鼎哦。”
“什么意思？”邓冬兰问。
刘卓青狡黠地：“你邓局长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说呐，不要让郭阿姨的话烦了自己。赵二妹同志现在的身份你怎么给忘了？”
“你是说二妹是个盖房子的大老板？”
“难道不是吗？”
邓冬兰沉吟片刻又抬抬头：“打吧打吧，为了小胖，你二妹打个电话吧。天下都乱套了。”
果然不出刘卓青所料，赵二妹打电话给建设局刘局长还真有效果，人家满口答应了，还说你赵总交办的事就是有天大困难也要让赵总一百个满意。放下电话，赵二妹把对方的意思一说，刘卓青便“耶”地尖叫起来。
邓冬兰猛地把头一抬：“叫什么叫什么？要叫上床去叫！”
刘卓青马上反应过来，朝赵二妹努努嘴巴，又慢条斯里地：“看来，百家姓里唯独姓钱的不会退二线，更不会退休。还是二妹姐聪明，没等退二线就辞掉公职回家当老板了。”
“刘卓青——”邓冬兰大叫一声。刘卓青便问，“邓局长，有事吗？是不是让我打电话给郭阿姨呢？”
“你——”邓冬兰瞪了刘卓青一眼，“要打电话，也是赵二妹去打。你抢什么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