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昂斯泰纳·比昂逊
我深信今天全球各地的人都会认为我所接受的奖是一份十分贵重的礼物,多年来,我和自己的同胞戮力追求挪威在联合公国里的平等地位,这种追求对贵国而言,毋宁是一种难堪的经验;不过挪威平等地位的获得,应该也是贵国的光荣。
今天,我有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和各位谈谈自己的文学观念,说来也是很荣幸的。
长大以来,每当我想到人类的奋斗,心中都会浮现出一幅景象来;在无止无境的过程中,人们的路径未必是一成不变的直线,但总是向前推进的;他们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鼓舞,先是直觉,再是意识;然而,上进并不全靠意识,在意识与潜意识之间还有想象力的作用,想象力可以让我们预测到人们未来要走的方向。
我们的意识里,很少有别的成分像善恶观念那么重要,可以说,意识的主要作用就在于分辨善恶,没有人能不分善恶而过得很自在的;我就常常想不开,为什么会有人主张创作可以无顾道德良心、无顾善恶观念?如果真的这样,不是要叫我们的心灵像照相机一样的机械,看到景物就照,不分美丑善恶吗?
我不愿意再谈到那些自以为是的现代人,他们想摆脱人类千百年来的主要资产,不知道这正是人类所以能够沿传至今的主要凭借。我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他们的想法不会太短视吗?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多么令人心寒?他们不知道那些丑陋的形象就是他们自己吗?
我想我们不必再苦心去追求答案了。那些人不过是比你我更敢于从摆脱道德来贬低自己而已,他们和你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对道德愈是尊重,他们愈是要背叛,虽然他们未必敢于完全以非道德的面目出现。今天很多领导性的思想在当年是十分富于革命意识的。我们也可以说,不在作品中讲究宣传的人,常常是最诚恳、最认真的人,我愿意举出文学史上很多例证说明一个作家愈是嚷着耍精神解放,他的作品愈是富于宣传与煽动意味。看希腊大诗人都能窥破生死,莎士比亚的作品则像一座条顿民族的忠烈祠,不分四时阴晴地屹立着;对他而言,世界是一座大战场,他仗着诗人的正义感、仗着无限的生命潜力及自己崇高无比的生命信念来引导这场战争。这种作家,是何等的叫人心折!
如果我们真能称心如愿地使莫里哀和霍尔伯格剧中的角色复活,看他们穿着花边戏服、戴着假发,以虚矫和古怪的动作履行自己的职务,你会发现,他们的夸张和宣传性就像他们冗长唠叨的台词一样叫人反胃。
我再来谈谈我们这座条顿民族的忠烈祠。歌德和席勒不是为它带进了一丝乐园的气息吗?对他们而言,生命与艺术是快乐和美丽的,大地是永远天高云闲、日暖风和的,沐浴在此种气氛中的人,像小迭格纳、小艾伦舒拉格、小威格兰,还有拜仑和雪莱等人,本身都带有一点希腊诸神的性格。
就说这种时代气氛已经过去了吧,我还可以再提出两位这种类型的人物;第一位是我一个挪威朋友,现在身体染病,他曾经在挪威各处海岸设立了很多灯塔,为夜航的水手们引路;此外,我们的邻国芬兰也有一位这样的老人;他们的爱心真不知道造福了多少人,他们经年累月、默默牺牲的精神,真像夜风中一把不灭的火焰,而他们的行为只是基于一种比凡人更高超的动机而已。
我不打算再说到文学上那些宣传的东西,说太多反而是有害的。如果在作品中,宣传与艺术的比例不致太悬殊的话,倒也还无伤大雅。但刚才我们提到的两种大作家中,前者的警告固然够令人心惊胆战,后者透过对人性的省察,再以理想的魅力引诱我们,也是够令人心惊胆战的。虽然如此,我们生活的斗志还是不容稍懈,因为路永远是向前的,我们绝不能退缩,要知道生命原来就是坚强、向上的,就像大地经过天灾人祸的摧残,元气还是未损,还是会生生不息一样;这种事实,我们不妨用自己的信念来证实。
晚近,我特别佩服法国的作家雨果,他借着生命和信仰产生精妙绝伦的想象力,使作品显得多彩多姿。虽然有人嫌他的作品善于取巧,但我还是认为他在作品中流露的生命热力足可把全部的瑕疵掩盖掉。说真的,如果生命中善的成分没有比恶的多,那人类早就没有指望了。任何不承认这种生命真相的描写都是歪曲的,都只是错误的想象——千万不要忘记,强调生命的黑暗面对我们是一点益处也没有的!
懦弱和自私的人无法面对痛苦的现实人生,但我们这些平凡人却能够。然则,那些刻意渲染黑暗以使我们胆怯的作家是否能保证生命未曾、或不可能带给我们快乐?如果能,我们是否就会心甘情愿地顺着作者在书中为我们安排的人生哀乐去生活?这些,其实都只是作者片面的幻想而已,何况生命的真相原来就不是这个样子。颓唐与沮丧总是不好的,我们最不服气的还是,这种悲观的作家由于对生命怀着盲目的否定态度,实在不配领导我们!
我们在文学中追求的是一种有意义的生命,它虽然小如露珠,却可以在风雨中来去自如;有了这点精神,我们会处处心安理得;没了它,我们会觉得怅然若失。
看来,我们这份“落伍”的是非善恶观念早已牢牢地在心头扎根,也在我们生活的各种层面不自觉地流露着,它意味着我们对生命与知识的热望;而作者把同一本书印成千万本到处流行,到处传播这种信念,也才会有意义。
一个人越敢于担当大任,他的意气就越风发;如果一个人胆识与能力都够的话,他没有什么该讲而不敢讲的话,没有什么该做而不敢做的事,更没有什么好心虚和畏怯的。
这就是我所要维护的理想,我一直都衷心膺服它,我绝不赞成作家逃避责任;相反的,我还主张作家挑起更大的责任,因为他是带领人类前进的舵手。
我非常感谢学院当局能肯定我在这方面的努力;现在,我想举杯向那些提倡健康、高贵的文学而获得成功的作家与作品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