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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5)

是的,人是一种社会动物,人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但是,正如我们在前面谈过的那样,人又有超脱于社会的潜力,人又可以影响和改造社会,这就是艺术人生的基础和可能性。

在现代社会,阻碍我们实现艺术人生的最大阻力是机器和围绕机器组成的层层组织和网络,我们的生活被机器主宰着,包括有形的机器和无形的机器。

那么,是不是说,我们只能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工人一样摧毁机器,毁灭这个巨大的组织机器?

不然!摧毁机器那是企图从外部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人生的问题是人的观念世界内部的问题,内部的问题只有从内心来解决。

我们不需要去破坏这套组织和技术,它们毕竟是我们的创造,我们还要利用它们,还要发展它们。

我们所要做的,是从观念上超越它。

我们不仅不去摧毁机器,还要利用它,但我们要让它为了人的目的服务,使它更加人性化。因为只有人才知道尊重自己的本性。机器和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我们一点也不拒绝,既然现代科技、现代工业能生产出更加丰富多彩的消费品,我们何必非要再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既然现代文明使人不愁吃穿,保证了生存的基本需要,为什么我们不能腾出更多时间发展自己本性中审美性和精神性的一面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去选择符合我们个性的生活方式,而偏偏要接受社会给我们设置的牢笼呢?

我们要实现艺术人生,首先要做的是找回自己。

我们不要做文明的奴隶,而要做文明的主人。我们每个人必须听从我们内心深处的召唤,选择一种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生活,我们要把个人和个人生活当作唯一真实的东西,我们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天赋的自由行动和自由思想的权利,我们要从现在起就追求一种富有创造性的不受外力干扰和压抑的更丰富更和谐的艺术人生。

我们现在的生活之所以感觉累,感觉压抑,乃是由于我们丢掉了我们的本真。我们太多地屈从于社会强加于我们的东西,而渐渐丢掉了我们自己。一个人丢掉了自我,就等于丢掉了灵魂,凡事没有主心骨,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往往无所适从,此时最省事的办法是随大流。那么,要进入艺术人生的境界,我们就必须首先把自我找回来。

找回自我,就是要顺着自己的本性走。人类具有共同的人性,每个人又天生就有自己的个性,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绿叶一样,千姿百态的个性才构成了人类世界的丰富。那么,自我就在我们的个性之中,而个性又体现在我们的直觉之中。听从我们的直觉,顺应我们的感受,做合乎我们脾胃的事,我们的生活就会顺畅如意。如果一旦为了投合世俗的潮流,迎合他人的趣味,而去做自己本心所不愿做的事,去按着计划和安排机械地走下去,就会渐渐偏离我们的本性,失去我们内在的纯真,从而也就失去了快乐幸福的人生。现代人常见的许多富贵病,如高血压、癌症等等,都和过于沉重的心理压力有关。在奥运会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本来不抱夺冠希望的运动员因为心态放松,其技能得到了超常发挥,反之,有些本来很有实力夺冠的运动员则因为一心想着夺冠,意念都集中在外在的名利上,而患得患失,最后一败涂地。

我们许多人对直觉有一种误解,认为那是一种低级的心理机制,但我们又看到,在我们生活中,活得潇洒快乐的,往往并不是那些理智十足、八面玲珑、斤斤计较的人,倒往往是那些有点粗莽的人,那些任性而天真的人,那些听凭直觉的人。我们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往往不是出自理智的算计,而是一种内心迸发出来的情感,也就是我们本性中的良心。正是在这种内在的良心的基础上,我们才建立起了道德伦理的大厦。科学的发明和发现,往往也是在直觉的基础上诞生的。我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并不是谁能够教给我们的,理智要通过教育来获取,而直觉却是源于自己内在的本性。现代人之所以觉得累,觉得生活枯燥乏味,正是因为他们贬低直觉的作用,把理智看作至高无上的行动指南。因此,我们要进入艺术人生的境界,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完全听凭自己真实的真诚的不自欺欺人的直觉。一个人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即使并没有想成为什么大人物,但因为他内在真实的力气发掘出来了,自然就会成就大事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翻翻伟人的传记,他们无一不是特立独行的人,无一不是听从自己内心召唤的人。

艺术是一种和谐,艺术人生要求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和谐的人,而不是人格分裂的人。而所谓完整的人,必须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识,以使个人根据个人的特征和爱好自由地构造适合自己的价值观。人必须认识到,为适应他人而挫败“自我”的锐气,就等于对自己施加暴力。施加暴力的结果就是种种形式的自我抑制和自我变形,最后是使自己变成一架自动机式的存在。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则知道,任何同自我的分离,都会使自己成为一个异化的,在精神上支离破碎的存在,任何一种把生命的意义寄托或推迟到未来的做法,都是对自己“生”的权利的剥夺。他主张,一个人必须在每一个时刻都完整地活着,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忠实于自己,使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利于个人潜力的发挥,并在这种潜力的实现和追求中体验人生、享受人生。

实现艺术人生要改变的另一个观念是在人生用力的方向上。追逐物质财富,可以说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中国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下来,就要吃,就要穿,还要房子住,一切要向外界索取,这是人不可克服的动物性。但是,人如果一味向外逐求,向外倾斜,就会失去自己,丧失生命的重心,就会破坏人生的平衡。由于人类的贪欲日盛,人的自然活泼的天性渐渐丢失,人与人的情感日益冷漠,人类的勾心斗角、损人利己、残酷的战争,莫不因此而起。现代人征服自然的成功更加强化了这种趋势,使他们把用力的方向完全投注外部的世界,把对生活的意义和幸福的追求完全寄托在外在的物质满足和社会评价上,他们以为,占有更多的物质财富,掌握权力,占据较高的社会地位,人自然就会幸福安乐。所以,正像梁漱溟先生描述的那样:“他们把生活的美满全放在物质的享受上,如饮食男女起居器用一切感觉上的娱乐。总而言之,他以为乐在外边,而总要向外有所取得,两眼东觅西求,如贼如鼠。因此他们抢钱好去买乐。其实这样子是得不着快乐的,他们把他们的乐已经丧失,再也得不着真实甜美的乐趣;他们真是痛苦极了!可怜极了!”

许多人一生拼命追求物欲的满足,到达人生终点时才悔悟到这些身外之物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幸福,而且剥夺了短暂人生中的诸多乐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生的满足是来自我们内心的情感,进入艺术人生的境界,必须把我们用力的方向由外部转到内部。对于这一点,梁漱溟先生有一段精彩的阐述:

“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可指,如其寻问,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义;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评,如其寻问,那么不论何人当下都已圆足无缺无欠(不待什么事业、功德,学问、名誉,或什么好的成就、而后才有价值)。人生没有什么责任可负,如其寻问,那么只有当下自己所责之于自己的。尤其要切着大家错误点而说的,就是人生快乐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动上,而不在有所享受于外。粗着指给大家一条大路。就是改换那求生活美满于外边享受的路子,而回头认取自身活动上的乐趣,各自找个地方去活动。人类的天性是爱活动的,就在活动上而有乐趣。譬如小孩子总是要跳动唱闹的,你如果叫他安静坐在那里不许动,几乎几分钟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乐的时候必想动,动的时候必然乐。因为活动就使他生机畅发,那就是他的快乐,并不要向外找快乐。大约一个人都蕴蓄着一团力量在内里,要藉着一种活动发挥出来,而后这个人一生才是舒发的,快乐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喜欢一种科学,就弄那种科学;喜欢一种艺术,就弄那种艺术;喜欢回家种地,就去种地;喜欢经营一桩事业,就去经营;总而言之,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让他发挥尽致。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乐趣完全是在自己浑沦活动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误会乐趣在糖上,应晓得是在吃上,换一句话,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动上。我们不应当那么可怜丧失自己,去向外找东西,一切所有都在这里,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们眼看这一般人死命的东寻西找,真是可怜!虽然他们的宝贝就藏在家里,他却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远不能找到的。他们再也不得回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入了歧路!”

梁先生说得很清楚,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不是来自外面的,也不是生来就存在的,而是在生命的过程中不断创造的。

雅斯贝尔斯说:“作为人,就是去成为一个人。”

这一特点是由人的本质决定的。人是什么?我们只要把人同其他动物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出。其他动物在物种上都已经固定,没有发展的自由了。相比之下,人却是一个尚未定型的动物。动物在纯粹的自然界生存,而人则在自己创造的人化自然和社会中生存。他面对未来、面对世界是开放的,他能够不断发展自己、重塑自己、创造自己。

创造是宇宙的规律。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从古到今不断演化,沧海桑田,花样翻新。宇宙的演进、生物的进化,都是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

这个富有艺术气质的母亲,也使它的儿女们继承了它的秉性。罗曼·罗兰曾说,生命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创造。人的降生就是创造的产物,这并非是指人的肉体的产生,而是人作为人的产生。人的肉体存在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但是,一个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却是他自己创造的结果。

只有创造能够改变人向外逐求的倾向,使人回到自身。人把用力的方向放在外面,就会渐渐迷恋占有的生存方式。这种占有从表面上看是人占有物,人是主体,但实际上是人被物占有和主宰,人的主体性丧失殆尽。

人无法摆脱他的肉身,但生命的意义不取决于肉体的存在,而在于人的精神的不断张扬和创造。我们总以为只要有了花园洋房、豪华汽车、名牌服装等等,幸福就会不请自来,然而,如果离开了创造活动,这些财富只会给我们一时的兴奋,兴奋过后,我们会感到加倍的空虚、无聊和幻灭。当然,我不是唯精神论者,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我反对的只是停留在物质层面上,使人不能发展。我主张的是超越物质的羁绊,得到精神的自由,追求精神的生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领悟到生命的真谛,才能真正创造生活的价值,寻求到人生幸福。

创造的过程是一种最大的艺术享受。就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没有那么多算计和考虑,没有想通过他的游戏得到什么功名,他追求的是游戏自身的乐趣、自身的享受。

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固然是创造,在平凡的人生中同样可以充满创造性。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们的身体也在不断地新陈代谢,今天的我不等于昨天的我,我们只要在生活的各个领域不断尝试新鲜的方式、新鲜的体验,获得新鲜的感受、新鲜的乐趣,那么我们就进入了创造性的艺术人生天地。

如果我们有了这种人生态度,我们就会随时随地有所创造。就拿一个家庭妇女来说吧,谁都以为她干的家务活与创造无缘,与艺术无缘,但是,如果她在她的最平淡无奇的家务劳动中充分运用她的创造力,成为一个奇妙的厨师、一个慈爱的母亲和可爱的妻子,让家庭生活充满新鲜感、充满艺术气息,你能说她过的不是一种创造的生活吗?

实际上,在生活的艺术品和挂在画廊里的艺术品之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正如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言:“第一流的汤比第二流的画更有创造性。”

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乃在于它能使我们把握到平时不能把握到的事物的某些独特新奇之处。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抛弃俗见,以一种非功利的审美的态度去对待生活中的一切,使自己发现过去视而不见的东西,从中得到深切的体验,生活中就会时时有创造,处处有艺术。

我们讲了这么多,到底怎样才能进入艺术人生的境界?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要疯一点,傻一点。

1935年,梁漱溟先生在山东省立剧院一周年纪念会上作了一个精彩的演讲,他由谈戏而谈到人生,为艺术人生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我们常听说有两句俗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说的很好。我是没唱过戏,不过以我推想,唱戏的在甚么时候唱的最好?我想,大概是在他唱的忘了他自己,忘了他自己是在唱戏,唱的最入神最得味的时候就最好。可是,唱戏的人在戏台上唱的最入神,最得味,忘了他自己的时候,也就成了半疯。如果不疯,他的戏就唱不好,那么,看的听的人呢、大概也是在看的最入神最得味,忘了自己是在看戏,把自己也溶化到剧情里的时候,看的最好。这个时候,大概总得有点傻。如果看不出这种味来,他的戏也就看不好。所以,要唱好戏,必须有点疯;要看得好戏,必须有点傻。因此就有了“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从这里联想到,唱戏听戏的最大特征,是使人解脱于分别计较,从支离破杂的心理得到很浑然整个的生命,发扬出真的有力的生命,把一切俗俚琐碎的事都忘了。这个时候,正是人类的生命最活泼、最真切的时候。这时候,唱的人和看的人的心里,感觉到最畅快最解脱。这种艺术,才是最值得看、值得听、值得欣赏、值得感动、值得佩服的艺术!进一步说。不但唱戏的人要疯,看戏的人要傻,就是实在的人生也正要如此,实在的人生也正要疯一点、傻一点才好。

“人类最大的长处是理智,就是会计算、会较量,俗话说就是心眼多。任何动物,不及人的心眼多;而人类最大的危险,也就是理智能使生活落于阴冷、沉滞、麻痹。计算,是人类在行动之前的一种心理作用,其他动物不能。但是计算太多了,便会落于寡情而沉滞。凡事计算、较量、左右瞻顾,便会至于麻痹。人类至此,是最大危险,而生活也必感觉痛苦。这时候最大的毛病,是把一切的生活都一节节的化为手段,凡事总先想想为着什么的。譬如,为何念书,为的是将来作事;为何作啊,为的赚钱;为何赚钱,为的是吃饭、养家等等。一切都先看看是为甚么,把一切都化作手段,生活不能于当下得满足。当下的都不是目的,都感不到舒快,这就是到了阴冷、沉滞、麻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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