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正好与此相反，它处处是发舒、流畅，给人得到当下的满足。在中国古时，有一种大家都很知道，很看重的大创造——‘礼乐’。中闰古代的礼乐，可算一件重大的创造，后代的儒者，也常叹息说古代礼乐的崩坏。真的古代的礼乐是怎样，我不知。但我想象当时的礼乐，正是让人生可以免除阴冷、沉滞、麻痹的危险的一种东西。让人类都疯一点傻一点，把人生当戏唱，教大家都唱戏。圣人把大家都放在戏里，大家都唱。即是一切都礼乐化之，不但是坐朝、吃饭、上祭等，都有礼乐，乃至外交有礼乐，军事有礼乐，……使公私生活都礼乐化，把人生都变成唱戏，推其用意，也就是想救人类那种最大的危险。”
我们这个文明社会总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人，凡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把世俗的得失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都被看作正常人、聪明人，而那些不满足现状，喜欢标新立异，我行我素，敢于走自己的路，敢于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的人，则被看作疯子，那些对世俗社会的价值不屑一顾，对世俗的功名利禄视如粪土的人，则被视为傻子。这是一种颠倒了的价值观。
其实，造物主在地球上创造人类时，他是创造了一个疯子和傻子。而疯和傻，正是人类最值得珍视的素质。试想，推动历史前进的那些巨人们，哪个不被人看作狂人？那些忘我地追求真理的科学家，又有几个不被看作傻子？中国古代的君子以“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为座右铭，但若能做到这三个“不能”，没有十足的傻气又谈何容易？
说到疯，说到傻，科学家有许多佳话。牛顿正在他的物理世界漫游的时候，他的女仆给他送来鸡蛋放在小锅旁让他自煮做早点，他一面沉思，一面把手上的一只手表放进开水锅大煮特煮。爱迪生结婚那天，与新娘同车经过他的实验室，让新娘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取什么东西，不料进去之后竟然把婚礼之事忘地一干二净，在桌上大作起实验来，让新娘在外面苦苦等了许久，最后由新娘进去找了出来。这难道不是傻气十足吗？
科学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从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在于他能够不断打破常理。在他的发现和发明问世之前，他必须敢于梦想，这些梦想在所谓正常人看来都是一种天方夜谭式的妄想、狂想。这些梦想是否能得到证实，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未知数，他很有可能奋斗一生毫无结果，他还要面对常人的讥笑，所谓聪明人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而这些科学家却能埋头工作、甘之如饴，没有几分傻气，又何以坚持？
政治家更需要一种狂气和傻气。政治家初起时，大多都没有一兵一卒之力，没有属于自己的弹丸之地，但他们却能喊出改天换地的口号，这在外人看来，岂非痴人说梦？然而他们就是凭借这种狂气，凭借他们的宏图大略，冒千难万险，历千辛万苦，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刀斧不足以惧其心，穷苦不足以移其志，置身家性命于度外，从受人讥笑到万方响应，大业终成，固然流芳百世，然在颠沛流连之际，没有几分呆气做后盾，简直难以想象。
做一个普通的人，如果要做得圆满，也要疯一点、傻一点。
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坦荡荡，是一种做人的艺术境界，进入了此种境界，人就有一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豁达的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奇妙感觉。君子做事，只要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就不计得失，不计成败，不顾冷嘲热讽，一往无前，把自己的心力和热情完全投入其中，什么也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所以他胸怀坦荡，心境澄明，活得舒展自如，活得痛快淋漓。而小人则不然，他们太喜欢算计，在做一件事时，总是患得患失，事情不顺利、不成功时，他们瞬息就会被失望所吞噬，一旦得到，又惟恐失去，于是他们时刻感到如履薄冰，如坐针毡。他们的心境灰暗而难得舒展，他们的气度狭隘而畏缩，他们的行动勉强而机械，他们的面孔俗不可耐。
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君子常常被人看作疯子、傻子，而那些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滑头则被看作聪明人。鲁迅有一则小品：《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把这两种人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那位奴才总是向那位聪明人诉苦，而聪明人总是安慰他：你会好起来的。但有一天奴才向一位傻子诉苦，说主人给他住的房子又阴又潮，没有一面窗户，傻子听了就说，为什么不自己开扇窗户呢？于是他拿起工具就要为他打开一扇窗口，这下奴才急了，赶紧向主人报告，把傻子抓了起来。
在我们周围，这样的疯子和傻子太少了，而这样的奴才和聪明人太多了，所以我们的生活太压抑太沉闷了。所以我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需要这种疯傻哲学，因为在这个人欲横流，充满了算计的世界，在这个机械控制人的世界，在这个个人自由受到威胁的世界，唯有疯子和傻子的精神才能解放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变成一堆没有个性、没有情趣、丧失感情的土豆，一群循规蹈矩、甘受奴役、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机器人，从而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瓦尔登湖的向往
人们总是向往天堂，他们希冀用现世的苦修换得来世的幸福，也就是说把今天抵押给明天。但我所主张的艺术人生却非常注重“现时刻”，着意于将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成为一种审美的体验，成为一种艺术的享受。
“多么罗曼蒂克的梦幻！”我的朋友总是在嘲笑我的天真，而我对我的“天真”还真有些敝帚自珍呢！我天真的“梦幻”能否成为现实？有一位与我神交已久的朋友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就用自己的实验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位朋友就是19世纪的美国作家或者更贴切地说是美国浪人梭罗。
梭罗的一生可以说是孤独的、贫寒的、流浪的。他认为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伙伴了，因此他常常是一个人。他一生没有积累任何财产，连孩子都没有，更多的时间寄宿在别人家里，没有什么世俗的职业，和流浪汉差不多！
然而，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富足比他更充实的人吗？他的心灵装得下整个宇宙，他的精神之花开得那样鲜艳夺目，散发着那样迷人的芬芳。他孤独吗？一点也不！山川、树木、天上飞来去的雁雀，还有古今的哲人，都是他神交的朋友！他的一生是那样简单，简单得从来不用十个指头以外的工具来计算；他的一生是那样纯净，纯净得象他钟爱的瓦尔登湖！
1845年的一个春日，他借来一柄斧头，来到远离尘嚣的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开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白松，准备用自己的双手造一座房子。
造房子在别人看来是一件累人的事，而对他来说却是一种轻松愉快的艺术创作。他很尽力，但又非常从容。碧澄的湖水洗涤着他眼目的尘垢，小松树和小核桃树为他送来扑鼻的树香，天上的云雀为他鸣啭，水中的赤练蛇与他嬉戏，他用那狭小的斧头砍削木料门柱和棣木，“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思想，也没有什么学究式的思维，只是自己的欢唱。”人们都把百艺看得很重，而他却认为，“其实只有吹拂的风，才是他们全部的知觉。”
好一个“只是自己的欢唱”，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这是一种涤尽世俗尘埃的极乐境界。梭罗用他的行动来证明，天堂不是外在于人的遥远的异乡，而就驻足在你的内心深处，有待于你开采，有待于你去挖掘，有待于你去发现。
梭罗对筑居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一个人造他自己的房子，就跟一只飞鸟造巢同样合情合理，“如果世人都自己亲手造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又简单地老实地用食物养活了自己和一家人，那么诗的才能一定会在全球发扬光大，就像那些飞禽，它们在这样做的时候，歌声唱遍了全球。”但是，在分工日益琐细的现代社会，人们却把这种建筑的乐趣放弃给了木匠师傅。其实，我们今天放弃了多少类似的体验，我们追求舒适和方便，却牺牲了人生最可宝贵的生命体验、生命之美。
这年7月4日，梭罗住进了自己的屋子，等到冬天他又钉上木片，抹上泥灰，完成了最后的工序。他合计了一下他这房子的造价，因为所有的人工都是他亲手干的，购买廉价的木板、石灰和砖等全部材料不过花了28元钱。
梭罗由此想到当时哈佛大学的学生，他们昂贵的费用其实都花在宿舍费上了，如果他们像自己这样造一所同样的房子，可以受用终身，但所花的费用还不如他们现在每年付的住宿费多呢。梭罗认为，学生们逃避了人类必需的任何劳动，得到的只是可耻的、无益的空闲，而能使这种空闲变为丰富收获的那种经验，他们却全没有学到。对于现代的教育，梭罗颇有微词：“那里什么都教，什么都练习，只是不教生活的艺术也不练习生活的艺术，——只是从望远镜或显微镜中考察世界，却从不教授他用肉眼来观看。研究了化学，却不清楚自己吃的面包是如何做成，或者什么工艺，也不学如何挣来这一切的……”而按梭罗的观点，青年人应该自始至终热忱地生活，“除非青年人立刻进行生活的实践，他们怎能有更好的办法学习生活呢？”
梭罗自己盖房子，也自己种地，他惊奇地发现，一个人如果要简单地生活，只吃他自己收获的粮食，而且并不耕种得超过他的需要，也不去贪婪地交换更奢侈、更昂贵的物品，那么他只需耕种几平方杆的地就够了。这样，他只要在夏天有空闲的时候略略做一做就够了；这样他就无需像日前的人们一样去和牛、马或猪猡捆绑在一起了。
梭罗对现代人的处境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不是人在放牛，简直是牛在牧人。人们用牛马干活儿，去做许多奢侈无用的工作，却要为牛马去割上6个星期的干草，这样，占便宜的反而是牛马！
梭罗发现，即使在这个寒冷的高纬度地方，要得到一个人所必需的食粮也极少麻烦，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一个人可以像动物一样吃简单的食物，仍然保持健康的精力。他曾经从玉米田里采了一些马齿苋煮熟加盐，吃了一顿，吃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他的午餐常常只是盐煮嫩玉米。他用黑麦、玉米粉和盐烤面包，是在露天的火上烤的。烤面包对他来说已不仅仅是生活之必需，也是美的享受：“在冷天，这样连续地烘这些小面包是很有趣的事，过细地翻身，象埃及人孵小鸡一样。我烤熟的，正是我的米粮的果实，在我的嗅觉中，它们有如其它鲜美的果实一样，有一种芳香，我用布把它们包起，尽量要保持这种芳香，越长久越好。”
写到这里，我是多么嫉妒我的朋友梭罗！是的，我们今天有了比较梭罗精致百倍的食品，但我们能吃出梭罗那样的感觉，那样的芳香，那样的意境吗？
梭罗后来算一笔帐，他每年之内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他一切生活的开销了。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干些自己偏爱的事了，他视自由为生命，他不希望花掉他的时间去购买豪华的地毯、讲究的家具或美味的食物。他通过自己的体验证明，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并不是苦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人们常常抱怨生活艰辛，不是因为缺乏必需品，而是因为缺乏奢侈品。
正因为梭罗摆脱了物质的羁绊，他才能自由自在地沉浸在与自然相融的至高乐趣中。在他看来，最高的美来自个人对森林、河流、湖泊、山川、晨雾、朝霞的灵感和体验的升华。美好的生活不是通过积累知识和占有财产而达到的，而是通过对自然和人性美的敏锐感受达到的。“片刻的美好经验比一座与月亮一般高的纪念碑还要值得记忆。”
梭罗并不排斥知识，但他更看重智慧，智慧是什么？就是知识与美的结合。梭罗一生热切地追求智慧，他坚信，一个人只要忠实地追随自己最自然最美好的本能倾向，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生活的法则，就能在尘世找到天堂。他渴望了解大自然的奥秘，但他停留在抽象的思辨中，而更注重体验和观察，就在这种切身的体验中，他畅饮着艺术的甘泉。正像他自己所言，当他的感觉变得象林中的喙木鸟一样警惕和敏感时，就感到无限欣慰；当自己的靴子深深陷入春季河床中的泥浆时，才感到自己的全部生活是脚踏实地的。
梭罗的瓦尔登湖，离开最近的村子康科德约一英里半，湖的对岸便成了他最遥远的地平线。他常常凝望龙谭般的湖水，日出时看它脱去夜晚的雾衣，让轻柔的粼波或波平如镜的湖面渐渐呈现出来。梭罗最喜欢的季节是8月，他描述8月的湖就像谈起一位老朋友一样亲切：
“八月里，在轻柔的斜风细雨暂停的时候，这小小的湖做我的领导，最为珍贵，那时水和空气都完全平静了，天空中却密布着乌云，下午才过了一半都已具备了一切黄昏的肃穆，而画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闻。这样的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湖上的明净的空气自然很稀薄，而且给乌云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却充满了光明和倒影，成为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