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多数人欣赏风景,都是以一种被动的方式去观察,得到的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零碎的印象。而梭罗却是把自己的魂魄投注于其中,把自己的恋情消融在其中,所以他总是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瓦尔登湖对他来说,就成了一部常读常新的自然的大书。
在梭罗眼里,瓦尔登湖的色彩是变幻万千的。“在天气好的夏季里,从稍远地方望去,它呈现出蔚蓝色,特别在水波荡漾的时候,但从很远的地方望去,却是一片深蓝。在风暴的天气下,有时它呈现出深石板色。……甚至从同一个观察点,看瓦尔登湖是这会儿蓝,那忽儿绿。置身于天地之间,它分担了这两种色素。从山顶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颜色,可是走近了看,在你能看到近岸的细砂的地方,水色先是黄澄澄的,然后是淡绿色的了,然后逐渐加深起来,直到水波一律地呈现了全湖一致的深绿色……”
从一面湖中读出这么多种色彩,这需要一双纯洁无瑕的眼睛。我们现代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已多半变成了睁眼的盲人。
由于这双纯洁无瑕的眼睛和同样纯洁无瑕的心灵,对梭罗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他在湖中洗澡,他每天迎接黎明。甚至一只看不到的蚊虫在他房中飞,那微弱的吟声都能叫他感动,使他听起来象荷马的安魂曲,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谁说梭罗是个孤独的人?一个能让蚊虫的歌唱而感动的人,他的一生还会孤独吗?他孤独自处,但心灵却与天地万物息息相通;他形单影只,但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朋友。他坚信,人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不在其外表,人与人之间没有必要朝夕相互碰触,个人独处正好可以使他静下心来,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天地万物交流。
梭罗把独处当作一种无上的享受。他独居的瓦尔登湖寂寞得像大草原一样。从没有一个人在晚上经过他的屋子,或者叩他的门,他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但他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他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他能在任何大自然的造化中,找出最甜蜜温柔,最天真鼓舞人的伴侣,他把暴风雨当作风神的音乐。当他享受着四季的友爱时,什么也不能使生活成为他沉重的负担。
的确有人问过梭罗:“我想你在那儿住着,一定很寂寞,总是想要跟人们接近一下吧,特别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而梭罗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个小点。那边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感到寂寞?
那么,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梭罗发现,无论两条腿怎样努力都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形接近。人并不是都喜欢熙熙攘攘的热闹地方,倒是更愿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们的经验中,我们时常感到有这个需要,如像水边的杨柳,一定向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人的性格不同,所以需要也很不相同,可是一个聪明人必须在不竭之源泉大自然那里挖掘他的地窖。
正因为找到了大自然这个永恒的侣伴儿,梭罗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他认为再没有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一个在思想着在工作着的人总是单独的,让他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寂寞不能以一个人离开他的同伴的里数来计算。
有人说梭罗过的是隐士生活,其实是对梭罗的最大误解。隐士的生活是一种绝望的生活,而梭罗却是全身心地拥抱生活,两者截然相反。对于那种消极的隐士生活,梭罗有一段精采的评论:
“多数人过着一种安静的绝望的生活,少数人的所谓的退隐其实是对自己感到的绝望的一种肯定。他们不过是从绝望的城市来到绝望的乡村,不得不从身上穿的华贵的貂皮和鼠皮中得到安慰。即使在人类的那些被称为比赛和娱乐的活动中,也掩藏着一种深沉的但又难以觉察的绝望。这些活动中根本就什么游戏可言,因为绝望随同工作而来。但智慧的典型特征就是不去做绝望的事情。”
梭罗到林中去,不是为了逃避生活,而恰恰是为了更深刻地体验生活。他说:“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地,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和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全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作出一个真实的报道。”
显然,梭罗来到瓦尔登湖,正是为了在这个压缩的角隅,用自己的体验亲证人生。
对照瓦尔登湖的纯净清澄,梭罗深深地为现代人的堕落而叹息。他认为现代人生活得象蚂蚁一般卑微,虽然忙忙碌碌,但却纯粹是浪费生命。现代人都患上了舞蹈症,一刻也不得静止,但他们的工作却往往无任何结果。现代人琐碎的恐惧和欢喜不过是现实的阴影。现实常常是活泼而崇高的,只是由于我们闭上了眼睛,神魂颠倒,任凭自己受影子的欺骗,人类才建立了所谓日常生活的轨道和习惯,到处遵守它们,其实这些清规戒律纯粹是建筑在幻想的基础之上的。
针对文明社会生活的琐碎和复杂,梭罗竭力倡导一种简单的生活:
“一个老实的人除十指之外,便用不着更大的数字了,在特殊情况下也顶多加上十个足趾,其余不妨笼而统之。简单、简单、简单啊!我说,最好你的事只两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计算一百万,半打不是够计算了吗?总之,帐目可以记在大拇指甲上好了。……简单化、简单化!不必一日三餐,如果必要,一顿也够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够多了,至于别的,就在同样的比例下减少好了。”
针对现代人的种种习惯和偏见,针对现代人深陷于其中的刻板机械的生活,梭罗大声疾呼:
“我们如大自然一般自然地过一天吧,不要因硬壳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让我们黎明即起,不用或用早餐,平静而又无不安之感;任人去人来,让钟去敲,孩子去哭,——下个决心,好好地过一天。为什么我们要投降,甚至于随波逐流呢?让我们不要卷入在子午线浅滩上的所谓午夜之类的可怕的激流与漩涡,而惊惶失措。熬过了这种危险,你就平安了,以后是下山的路了。神经不要松驰,利用那黎明似的魄力,向另一个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那样拴在跑杆上过活。如果气笛啸叫了,让它叫得吵哑吧。如果钟打响了,为什么我们要奔跑呢?我们还要研究它算什么音乐?让我们定下的来工作,并用我们的脚跋涉在那些污泥似的意见、偏见、传统、谬见与表面中间,这蒙蔽全世界的淤土啊;让我们越过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会与国家,诗歌,哲学与宗教,直到我们达到一个坚硬的底层,在那里的岩盘上,我们称之为现实,然后说,这就是了,不错的了,然后你可以在这个支点之上,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开始在这地方建立一道城墙或一个国土,也许能完全地立起一个灯柱,或一个测量仪器,不是尼罗河水测量仪器,而是测量现实的仪器,让未来的时代能知道,谎言与虚有其表曾洪水似的积了又积,积得多么深啊。如果你直立而面对着事实,你就会看到太阳闪耀在它的两面,它好象一柄东方的短弯刀,你能感到它的甘美的锋镝正剖开你的心和骨髓,你也欢乐地愿意结束你的人间事业了。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现实。如果我们真要死了,让我们听到我们喉咙中的咯咯声,感到四肢上的寒冷好了;如果我们活着,让我们干我们的事务。”
梭罗是浪漫的,但又是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他认为现世的多数人都在浑浑噩噩地睡觉,在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才清醒得足以过一种智慧的生活,一亿人中,才能有一个人生活得诗意而神圣。清醒就是生活,我们必须学会再苏醒,更要学会保持清醒而不再昏睡。
清醒的生活就是艺术的生活,梭罗终生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阅读,在梭罗的林中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说他的木屋比起一个大学来,不仅更宜于思想,还更宜于严肃地阅读。他特别看重古典文学,尤其喜欢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作品。他认为这些古典作品是最崇高的人类思想的记录,是唯一的不朽的神示卜辞,是永久的暗示,具有永恒的激发力量。梭罗把阅读看作是一种崇高的智力锻炼,我们必须踮起足尖,把我们最灵敏、最清醒的时刻,献给阅读才对。而那种功利性的阅读,如为了记帐学算术,并不是真正的阅读。
更多的时间里,梭罗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沉思。夏日,他坐在洒满阳光的门前,从日出坐在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那时鸟雀在四周歌唱,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过他的屋子,直到太阳照上他的西窗,或者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的辚辚声,提醒他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无所事事在常人看来似乎是浪费生命,而梭罗则认为这比任何手上的劳动不知要好多少倍了,这样做非但没有从他的生命中减去时间,反而在他通常的时间里增添了许多,还超产了许多。就这样,他只静静微笑他自己幸福无涯。
耕作在常人看来是一种劳役,而梭罗则把它升华为一种神圣的艺术。现代的农夫为什么觉得干农活儿苦累,梭罗认为这是因为人们把目标盯在大田园和大丰收上,把土地看作财产,或者获得财产的主要手段,风景给破坏了,农事变得低下,农民过着屈辱的生活。在梭罗心目中,真正的农夫不必斤斤计较于收获,不必为收成而焦虑苦恼,他整天劳动,并不要求土地的产品属于地所占有,在他的心里,他不仅应该贡献第一个果实,还应该献出他的最后一个果实。
梭罗种豆子,就把豆子当作他的好朋友来侍弄,他给豆子松土锄草,从早到晚照顾它们,充满了一种珍爱之情。他赤脚工作,像一个造型艺术家,除过杂草又在豆茎周围培新土,使这片黄土地不是以杂草而是以豆叶和豆花来表达它夏日的幽思。因为他不用牛马和雇工,他干得很慢,但也因此和豆子特别亲昵了。豆子每天看着它们的朋友带了锄头来助战,把它们的敌人杀伤了,战壕里填满了败草的尸体。当他的锄头叮当地打在石头上,音乐之声传到了树林中和天空中,他的劳役有了这样的伴奏,立刻生产了无法计量的收获。有时雨下得太久,使地里的种子烂掉,但他并不沮丧,低地的种子烂掉了,但高处的草却受益了,既然它对高地的草好,对他也就是很好的了。土拔鼠吃掉了他的四分之一的豆子,他也并因此而拔掉土拔鼠爱吃的狗尾草之类的植物,他认为自己没有权利破坏它们自古以来的百草园。
梭罗主张人应该听任自己的天性而生活,而不要让人世的各种雄辩和习俗束缚住手脚。“如果你欢快地迎来了白天和黑夜,生活像鲜花和香草一样芳香,而且更有弹性,更如繁星,更加不朽,——那就是你的成功。”
人的天性是追求自由、渴望冒险的。我们的文明社会却用太多的习俗和教条把这种内心的渴望压抑了下去。我们把一大堆家务、杂务当作必不可少的生活程式,我们要穿得整洁得体,我们要注意说话的方式,我们要使自己的一言一行符合社会规范,不然的话,我们就会被看作神经病,看作异类,而受到社会的排斥。其实,这一切的“规范”,都人造的樊篱,并不是人生的必需。所以梭罗发出了这样充满激情的呼唤:
“记住你年轻时候的创造力。黎明之前你就无忧无虑地起来,出发探险去。让正午看到你的另一个湖边。夜来时,到处为家。没有比这里更广大的土地了,也没有比这样做更有价值的游戏了。按照你的天性狂放地生活,好比那芦苇和羊齿,它们是永远不会变成英吉利干草的啊。……你不要再以手艺为生,应该以游戏为生。只管欣赏大地,可不要想去占有。由于缺步进取和信心,人们在买进卖出,奴隶一样过着生活呢。”
人生是一种艺术创造,人是能够主宰创造自己的生活的,这是梭罗深深的信念: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圣庙的建筑师。他的身体是他的圣殿,在里面,他用完全是自己的方式来崇敬他的神,他即使另外去琢凿大理石,他还是有自己的圣殿与尊神的。我们都是雕刻家与画家,用我们的血,肉和骨骼做材料。任何崇高的品质,一开始就使一个人的形态有所改善,任何卑俗或淫欲立刻使他变成禽兽。”
我们现在流行行为艺术,而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生活实践才真正构成了一种行为艺术!他把自己安置在一个人类初民的环境里,从而重新发现了人的真正本质和需要,从而证明人是可以过一种审美的艺术的生活的。人生幸福其实是一种态度,我们学习梭罗,并不是要逃避社会和现实,而是要学习梭罗的人生态度,不断超越现实,找回我们失落的天性,去过一种无限自由、欢乐、充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