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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寅卷(2)

“您的马鸽脖……”徐德龙跟佟大板子学会几句夸赞良马的词儿,恰到好处地用上了,而后道,“请问这附近有一家养公驼的吗?”

“你说的是徐家。”蒙古族汉子热心指路,说,“在前边儿,你照直朝西走,翻过一道土岗,便能看到地窨子和阿拉伯种的单峰公驼。”

“多谢,多谢。”徐德龙与蒙古族汉子道别,朝前赶路。

一个依坨傍岗、孤凋的地窨子出现,柽柳做的木栅栏围墙,红色的枝条上还茂盛着叶子。一条练子似的小河,在地窨子前的土岗脚下流动,河水窄且深,水边的杞柳开着暗绿色小花。一峰单峰公驼被铁链子锁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水草深深的河边,女人的外衣、内衣搭晾在杞柳枝儿上。哗哗的搅水声,那个裸体女人在洗澡,不停地往如雪的肌肤上撩水。

徐德龙骑在骆驼上,自然没看见河里洗澡的女人,他朝地窨子喊:“喂,有人吗?”

地窨子里没人应答,风呲楼哗啦啦地回答他。徐秀云在风呲楼轴加上大(铜)钱,使它旋转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有——人——吗?”徐德龙放开喉咙喊。

洗河水澡的徐秀云听见喊声,爬上岸,急忙穿衣服。一身水气地呈现徐德龙面前,惊喜道:“德龙!”

“秀云!真的是你。”徐德龙眼前变幻着骑小白马少女徐秀云,一张梳着秀珍发型靓丽的脸,置换一张十三四岁豆蔻少女梳长辫的脸,反反复复。

“德龙。”徐秀云扯着徐德龙的大腿拖下骆驼,跃身骑到徐德龙身上,咯咯笑,双拳雨点般地砸着。他们打闹的身躯相拥着滚下土岗去,停在茸茸的草地上,他见到一把鞭子插在地上,鞭绳缀着的红缨,一团火似的燃烧、跳跃。

徐德龙激动地朝下望去,一双情火燃烧的眼睛,微撅的嘴唇等他吻,她的手没停,正打开自己的包装,双颊绯红道:“德龙,我早该是你的人。”

“秀云……”徐德龙情不自禁,脖子垂下丝线穿缀的桃核护身符,已落在她的前胸上。

突然一声驼吼,挣脱了绳索公驼扑向徐家的骆驼,搅了徐德龙、徐秀云的好事。

徐秀云一边系内衣的纽扣,一边拎起鞭子道:“公驼要咬死母驼!”

不知所措的徐德龙朝土岗上跑去,冲向自家的两峰骆驼,想帮它们躲开公驼。发疯的公驼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牙齿闪着寒光,挣断的铁链子,随着它奔跑哗啦啦作响,它完全被徐德龙行为激怒,直接扑向他。

“快离开母驼,跳到河里去,快呀,跳!”徐秀云高喊着,这是他唯一的逃生办法。

徐德龙纵身跳进河水中,公驼追逐到河边戛然止住,转身朝母驼奔去。

叭!叭!叭!鞭子三声震天炸响,徐秀云长蛇般的鞭子抖出威风。公驼被震慑住,纹丝不动。她用鞭杆磕碰公驼的腿,它驯服地卧下身躯。她拍拍它的脑门道:“瞧,你的媳妇有多漂亮,眼睛多亮,牙多白……”

徐德龙还躲在河水里不敢上岸,好在会踩水,淹倒是没淹着,可是他惊魂未定,身子瑟瑟发抖。

“德龙,上来吧!”徐秀云驯服公驼,来到河边说,“你想喂蚂蝭(水蛭)呀!”

徐德龙心有余悸道:“它……再咬我。”

“只要你不抢走它媳妇,它不会伤你的。”徐秀云伸出手拉他,说,“瞅你衣服都湿透啦,快上来换换。”

徐德龙爬上岸,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脱掉衣服!”徐秀云将徐德龙朝地窨子里一推,说,“穿我爹的衣服,我去给你的骆驼成亲。”

落在地窨子上的傍晚阳光很温暖,徐德龙披件破旧靛青色粗布大褂,浸在暖洋洋的日光里,透过敞开的门,凝望土岗下草地,可见穿大红短袖、秃领褂子的徐秀云在骆驼旁忙碌,背影像一团蹿跳的火焰。

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露着半张脸。徐秀云进来,从缸里舀瓢凉水,咕嘟嘟灌下去,道:“晚饭吃点什么?我做。”

“我……”徐德龙情意缠绵地望着她,“我是不是得走啊?”

“走什么走。”徐秀云眼里内容很多,说,“住下吧,我爹到亮子里耍钱,今晚就剩下我自己。”

他们谁都不愿失去这个美好的机会……荒原地窨子里,男女间该发生的事已成为过去时,板铺上徐德龙、徐秀云裸着上身,面对面躺着。

“刚才你像那个……”徐秀云回味,故意不说出像什么。

“像啥?”

“公骆驼。”

“我曾找过你……只是再也没见到你,那匹小白马呢?”

“唉!”徐秀云伤感道,“让爹牵去耍钱……”

“一匹漂亮的马啊!”

“爹输红了眼,什么都往赌桌上押,连我也被他输给国兵漏儿……德龙,没发觉我变了吗?有时连我自己都吃惊自己的变化……我杀过人,你信吗?”

“说出大天《东北方言词典》解:大天,牌九里的天牌,以点数最多暗喻“最大”(程度)。来,我也不信你敢杀人。”

“就是前几天的事……那天公骆驼像今天撵你一样撵他,我没告他往河里跳……公骆驼把他撕成碎片。”

“国兵漏儿死得一定很惨。”

哈哈!徐秀云大笑,笑过便哭道:“他糟践我三年,三年啊!”

徐德龙用搂紧的方式安慰她,地窨子外面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将至。

徐大肚子在傍晚时分,面带喜色迈进亮子里悦宾酒楼的门槛,的确给西大荒上的一对情人一次绝佳机会。

“呀,徐爷,今个儿手气一定不错啊!”酒楼跑堂的见徐大肚子走路挺拔的姿势,猜测到他赌钱赢啦。

“敢到悦宾酒楼来解馋,你说呢?”徐大肚子春风得意道,“来碗猪肉炖粉条子,放马莲粉,四两二锅头,半斤水煎包。”

“猪肉炖粉条,四两二锅头,外加半斤水煎包!”跑堂的高声复述食客点的菜。

酒菜端上桌,徐大肚子呷一口酒,十分惬意。

“徐爷,你慢用。”跑堂的客气道,“水煎包得现包现煎,微稍等一会儿。”

“抓紧点,我今晚要回西大荒去。”徐大肚子气粗地说,兜里有几个钱的人都这副神态。

跑堂的很神秘地说:“听说西大甸子闹胡子,黑灯瞎火地往回赶……”

“从古到今,胡子和耍钱的都是一家,你懂吗?胡子耍的是浑钱,我耍的是清钱。清钱耍的赵太祖,浑钱耍的十八尊。”徐大肚子心情好,卖弄起他自认的学问,说了歌谣的后两句,完整的歌谣是:西北连天一片云,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

“徐爷说胡子不抢你喽?”跑堂的由于跟食客熟悉,问。

“当然!”徐大肚子说话底气十足。

雨中徐大肚子在荒原上艰难地走着,跌倒,爬起来,他往家里赶。地窨子门从外开开,他踉跄进屋,摸黑到马灯前,划火点灯,周围一下子亮起来,一件长衫引起他怀疑。他拎着马灯慢慢移向里间时,绰起菜刀,大喝一声:“妈的,谁这么大胆,睡我闺女?”

“啊——”相拥而睡的两人同时被惊醒。

“爹!”徐秀云护住他。

“四爷。”徐大肚子放下刀,冷笑道,“一本正经的徐家四爷,睡人家闺女?孔圣人的书上没有这一条吧!”

“爹,是我,是我留下他的……你不是曾经要把我嫁给他吗?”徐秀云解释,为偷情寻找理由。

“那是在早,老皇历啦。”徐大肚子说。

“爹。”徐秀云机灵地从褥子底下摸出几块大洋,说,“德龙说给你玩几圈。”

“日后一定多送些大洋,孝敬您。”徐德龙趁机说。

“孝敬不敢当。”徐大肚子见到发财机会,应该说敲诈加报复的良机,他说,“委屈四爷啦,天亮咱俩一起见当家的去!”

“爹……”女儿求饶说。

“这事你别管。”徐大肚子说。

徐德龙遇到了麻烦,他慌张起来,被徐大肚子薅着衣领到大哥面前将是怎样情形?他恐惧那个结果。可是,厄运无法改变。

“当家的,你是个明白人,又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徐大肚子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揉搓肚子道,“我徐某人虽家境贫寒,但也是人吧?未出阁的大姑娘硬是让你四弟生米煮成了熟饭。娶她,见官?或者……你掂量着办吧!”

徐德富正襟危坐,不失当家的风度。而徐大肚子手指在肚子上搓来揉去,极像洗麻将牌动作。

“时仿!”徐德富不愿与他纠缠,叫来管家,对他交代道,“取五十块吉大洋吉大洋:吉林流通的大洋,又叫吉小洋,与袁大头、奉洋、哈洋混合流通、通用!”

谢时仿取来大洋放到徐大肚子面前。

“看在我们同是一个祖宗的份儿上。”徐大肚子掂了掂钱袋,说,“家丑不可外扬,失礼的事我就不究了,告辞!”

徐德富望着徐大肚子喜滋滋、扬长而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狠砸在桌案上道:“布堂!”

犯了家规动用家法,在徐家宗祠堂内进行。祖宗绣像前的供桌上摆上香炉、香筒、烛台,还有象鼻馒头(供品)。

全家人集中在这里,徐德富给祖宗上香、磕头,尔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一家老小,他身边桌上放一把戒尺,一本线装徐家《家训》。当家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最后停在徐德龙的脸上,叫道:“德龙!”

徐德龙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人群,来到大哥面前。

“跪下!”徐德富赫然而怒道,“面对列祖列宗!”

徐德龙直跪下来,但表情从容不迫。

“德龙你读过四书五经,晓知家训家规,竟然做出辱没祖宗,辱没门风的丑事!”徐德富训斥道,“你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同胞兄弟、徐家老少吗?”

“我没做错什么。”徐德龙态度生硬,拒不认错。

徐德富翻找《家训》,指其中一段对徐德龙道:“念念这一段!”

“用不着照本宣科。”徐德龙手挡开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家训》,背诵道:“为惩治本族逆伦之罪之人,犯下面二十字一字者罚跪三天,两字者板打二十,三字者鞭抽……其中嫖赌盗者,初犯板打一百,重犯逐出家门……二十字是:奸懒馋猾蹭,吃喝嫖赌抽。溜舔贴帮顺,坑蒙拐骗偷。”

嗬,徐德富干咳一声,随即将戒尺扔给徐德龙,命令道:“自惩自罚,杖打自己乃能鞭辟入里,铭心刻骨。”

全家人噤若寒蝉,心惊肉跳。

“我没犯家规中一个字,和徐秀云小姐乃属两厢情愿,自然而然,怎可厚非?”徐德龙申辩道,“打什么?罚什么?”

啪!徐德富一拍桌子,制止道:“闭住臭嘴!”

丁淑慧畏惧长兄冷冷的目光,低下头。

“管家,给我打!”徐德富命令立候在一旁的谢时仿道,“做了丑事,拒不承认,打!”

“这?”谢时仿面带难色。

“打!一百下!”徐德富目光威严,说,“一下也不能少!”

“慢,等等。”徐德龙脱下长衫外套的马褂,下面的话既有挑衅又有嘲讽的味道,“别让血脏了褂子,秀云小姐一针一线缝得不易。”

“时仿,你还等什么?”当家的催促道。

谢时仿不敢违迕当家的之命,扬起戒尺落在徐德龙身上。啪啪啪!粗纸糊的天棚震得簌簌直响。

丁淑慧心疼徐德龙,揩眼泪。

遭一百下戒尺打,虽说不上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避免不了。当晚油灯下,丁淑慧一边给徐德龙擦脊背的伤口,一边掉眼泪,说:“你咋就不说那个‘服’字啊,多挨多少下打呀!”

“我服软?”徐德龙疼时只皱皱眉头,不哼不掉泪,嘴硬到底说,“我不服!”

“嘴硬吃亏,大哥在家人前,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你不给他。”

“别提他,我心难受!”徐德龙心痛地说。

丁淑慧是最心疼他的一个人啦,西大荒地窨子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

“正月探妹正月正,我与小妹逛花灯……”徐大肚子悠闲躺在草地晒太阳,嘴叼一截甜(甘)草根子,西大荒到处生长着甜草,并从嘴左角移向右嘴角,哼唱乡间俚曲儿。

“爹,你不该这么做。”她说。

徐大肚子不理会女儿说什么,哼唱起押会《十二月歌谣》《十二月歌谣》:押会37门编成合辙押韵的歌谣。37门的名称是:音会、茂林、元吉、红春、根玉、曰宝、占奎、合同、汗云、青云、青元、九官、火官、只得、必德、坤山、入山、光明、三怀、至高、上招、天龙、龙江、元桂、板柜、天申、太平、安士、永生、有利、明珠、河海、吉品、万金、正顺、井力、福孙。

三月里来三月三,

占奎占奎:女子。女子把菜剜,

出门碰见林根玉根玉:男光棍。

找到永生永生:接产婆。配姻缘。

“爹你这么一闹哄,德龙他还咋在大院里待呀!”徐秀云怨艾道。

“呸!”徐大肚子吐掉嘴里的甜草,幸灾乐祸地说,“他徐德富一本正嘛,德龙给他个眼罩戴。嘿嘿,瞧不起我?这叫什么?笑话人不如人,随后就撵人!”

徐德富不仅是四弟给戴了眼罩,着实给赌徒徐大肚子狠咬了一口,而且还不轻,气病在炕上起不来。

“大奶奶,药煎好了。”王妈端碗汤药进屋,徐郑氏接过来,说:“我来喂药吧!”

“老爷的病见轻吗?”王妈问。

“火走一惊,上股急火,程表哥说了,吃几副小药,火撤了就好啦。王妈,杀只老母鸡,放人参熬汤。”徐郑氏说。

“杀鸡?不杀!”徐德富阻拦道,“我又没什么大病,德成说他媳妇亏气亏血,那只老母鸡给她留着吧。”

徐郑氏使个眼色,王妈会意,退出堂屋。她说:“瞅你,七股肠子八股肚子的,四十多岁的人啦,别挣命啦。”

“这个家我没当好哇,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经管好德龙,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徐德富自责道。

“德龙已娶妻成家立业,你别像从前管孩子似的管他,好啊赖的他自己带着。”徐郑氏用羹匙给他喂药,说,“哎,管得太深,他要记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淑慧很贤惠,没她我早清他出门户了。你说,臭名远扬徐大肚子的闺女他也敢动?赌耍之人,都是无赖,谁惹得起呀?”

“秀云姑娘和德龙也许是一段姻缘。淑慧过门三年多了还没怀上。莫不如给德龙填个二房,生一男半女的,拴拴他的心。”

“她不行,我们死活不能结徐大肚子这门亲。”徐德富说。

几天以后,徐德富挣扎着起来,盘腿坐在炕上,脸色仍旧苍白,身体虚弱。

“谭村长家叫胡子给抢了。”谢时仿进来说。

“嗬。”徐德富说,“昨天夜里,我听见鹅子咯嘎叫成一片。”

“那是胡子马队进屯惊动的。”谢时仿说,胡子马队进村,鹅子叫狗且没叫,是乎违背常理,报警鹅子永远不能跟狗比,可是狗咬花子却不咬胡子,应了那句老话,鬼怕恶人,狗怕胡子。这次和那年村上进胡子一样,谭村长跑到亮子里警察局搬兵,可一切都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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