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次包依稀记得,他叫陈少爷,人家称他陈家少爷。少爷是小姐的反义词,陪人的。陪人伴人也是一种职业。陈少爷什么时候成了陈次包?这个名字猥琐得很。次,是三川半人说一个男人一晚能弄女人多少次,包,是说一个女人一次能包多少男人。一个不相干的名字在某一刻就落在陈次包的头上。一个人被人叫陈次包就是陈次包,被人叫狗杂种就是狗杂种。陈少爷做少爷之前是一名地道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爹娘是富贵人家。有钱的爹妈好,好比你一生下来就羸了钱。陈少爷长成一位白面书生,白面书生不读书,进学堂见笔墨就头晕,呕吐,症状像患脑膜炎。陈少爷就进赌场,进赌场头不晕,坐下来两眼就发直。陈少爷进赌场一袭白衣,这白衣少年天性好赌,好赌者当然多,有赌运者少。十个赌客有十个是输家。这白衣少年每赌必赢,老少赌客被他通吃。那个赌场在哪里,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次赢了赌局出来,给人一麻袋装了卖到一个地方当少爷,接男女客人。后来就逃出来,到了三川半,先做流浪儿,再后来就做了良民陈次包。这个人落得一个光荣又下流的名字。陈次包作为陈次包来到三川半,不知道怎么做良民,他还不知道良民这个概念,他想做一个不讨嫌的人。三川半最讨人嫌的是那些牲口粪便,陈次包捡粪,是想收拾那些最讨人嫌的东西,一个地方干净了人就不讨人嫌,人不讨人嫌陈次包就没人讨嫌了。是男人都有个理想,有人想娶美女,有人想发横财,有人想做高官,有人想一胎下十只猪崽。陈次包想做个不讨嫌的人。男人的理想各不相同,理想产生的道理都一样。一个人要便要溺,就会想着要蹲茅厕,茅厕嫌臭,就要想出不臭的法子,理想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陈次包捡粪不要紧,民吃粪,官吃运,捡粪好,捡粪无衣食之忧。民吃粪,当然不直接吃粪,把粪肥土,土生禾苗,禾苗生粮食,无粪无好收成。粮食吃了又变粪。贱的变贵的,贵的又变贱的。这一循环,人吃粮也就是吃粪和造粪了。三川半的先生骂学生,你这个造粪机!学生回去作小二郎状,告诉爹娘,爹娘说,先生夸你哩!造粪机好。造粪机先进,多打粮食。学生听了爹娘开导,高髙兴兴唱着小二郎上学去了。小呀么小二郎厂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不为面子光/只为穷人不受骗/不做牛和羊。唱了还唉地叫几声,作牛羊状。倘若读书真做了官,就去吃运,吃运气,运气好,碰上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形势,上司重用,升官加钱。运气不好,怀才不遇,一个生气,由气变病,由病变癌。运气更坏的,马失前蹄,当场骨折,身败名裂,万贯家财充公,作阶下囚。吃粪吃运,各有长短。吃运的我们要恭喜,鹏程万里,吃粪的,我们也要恭喜,岁岁平安,平安是福。当然,这恭喜的说辞不要颠倒。千万不要:吃粪的鹏程万里,等于咒他流离失所,你恭贺气运的岁岁平安,等于说他朝不保夕,专事恭贺论辞的角色,都是聪明人,从不乱说的。
陈次包捡粪就捡粪,你该会想他千万不要媚那些粪蛋,捡粪作不讨人嫌的人,充其量不过是媚人。陈次包捡粪媚粪,对那些猪屎狗屎说亲昵的话,叽叽咕咕叫宝贝疙瘩!也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他娘的要一个三川半人,也大损特损三川半人的尊严。三川半人当然就要十分地贱他。贱一个人先贱他的话,屁话。或者先贱他的手,三只手。或贱他的别的器官,猪耳、牛眼、贪嘴、麻杆腿,鼠尾屌等等,整个就楚贱人,贱人不算,还包括他的生活习惯,生辰八字,父母袓先,出生地,三亲六戚,把一个人贱下来就一无是处,叫你不夹着尾巴做人也不行。老老实实跟畜牲学乖,把尾巴收好。其实,一条狗服了输,把尾巴夹起装人样,畜牲是学乖做人。人模拘样这话就出来了。
陈次包这人各个器官没什么好贱的,某些器官还值得夸奖。他的三亲六戚也没什么好贱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地的刁惯,语气也没什么好贱的,一个人以捡粪为业还能贱他什么?这是一个彻咳有求于畜牲的人,谁家的畜牲没屁眼他就不用求了。聪明人扬百嘴,嘴不饶人,陈次包,你万事不求人,只求那些有屁眼的畜牲,没屁眼的你不求。陈次包说,没屁眼的人人都要求他呢!没屁眼的是菩萨,人人都得烧香。这两位语言高手一交锋,各自就得到快乐,两个人不再说什么,多了是废话。两个人相约赛话,赛场在河沙坪里,赛了三天三晚:两个人都没讲一句废话,讲到最后一句话,两个人的舌头都起了泡,收尾的话还是让对方笑了。收尾的话是这样的:人话讲完了。另一个说,讲猪话。听起完全不像什么语言高手。
陈次包还没有捡到女人的时候,三川半的女人有一堆贱陈次包。陈次包如何如何性骚扰她们的某些部位。你看那个陈次包,他有事没事看我的脸,好像我的脸上有光。哼,看你算什么,有回我给他让路,他顺手牵羊摸我的奶子,好像我的奶子有糖呢!嗨嗨!我说呀,陈次包在路当中睡觉,我一跨过去他往上边一拱,把我卜边碰了一下,娘的乖乖,我裤裆里有砣磁铁,他裤裆里有颗钉子,你说危险不危险!哟哟,还有下流的呢,我那回在石头后屙一泡尿,陈次包用粪扒子刨了半天,好像我屙了金子一样。
女人才是真正的语言高手,如果她们舍得拿最隐私处攻击男人,那个男人就定会体无完肤。
男人们不再贱陈次包,因为他是个捡粪的。陈少爷在三川半的遭遇不好。多亏他后来做了良民,有了女人。要不,被人一直贱下去还会有今天的良民陈次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