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圣贤书而为圣贤。其实劳动也是一种修炼。中国二十世纪中叶有过读书人劳动改造一说,这劳动改造为后来读书人着书人所恶,如其时孔夫子为人所恶一般。孔圣人削笔春秋,述而不作,洋洋万言,也不只四体不勤五谷不辨一句,圣贤只说得这一句话也算不得圣贤,贩夫走卒吆喝一声不也作圣贤了?恶孔子而不恶圣贤,恶改造而不恶劳动。劳动无非是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得亲知真知,立言行为,就不会空谈误国误民了。
不读圣贤书的人就终日劳作,劳作也是修炼,劳作能把恶习恶念埋起来。因为终日劳作,三川半的草民百姓都成良民,不作奸犯科。陈次包终日捡粪,就不思赌博。
这几日下雪,不能捡粪。陈次包与两个二饼平白吃了人家一头猪,闲在家里,只拿自己的婆娘取乐,取乐完了,就怪这冬雪下得好没道理!人一闲,邪念就这出来,男人不嫖就赌’经自己的婆娘一日几冋,断了嫖念,厂边由黄瓜变成扁豆。手还是那双手,不捡粪就痒痒,想与人赌麻将牌九掷骰子。良民陈次包骨子里还是个赌棍。捡了卜几年粪,这一闲脑壳里就摆出一局麻将牌来,一会儿又做出一个清一色来,还要赌个杠上开花!
摸摸口袋,卖粪的几个钱只够买一天的伙食,忽然想起粪扒子上挂着的金戒指,就去取了下来,跟翠花说了一声,踩着雪出去了。
翠花说,外边冷,透了气早些问来。陈次包说,又不会战死沙场,当然去去就回来。
牲口贩子和兽医站长一伙正烦这下雪天,吃喝嫖样样过了,就差一赌。又都是自家兄弟,赌起来也无赌兴,反正输家都由牲口贩子掏钱。牲口贩子后悔下雪以前没离开三川半,现在大雪封山,只能缩在这个鸟地方闷着,要不,早逬了澳门葡京大赌场。牲口贩子忽然想到陈次包,听说这人几岁时就成了赌棍,想必有些高招,跟他学些赌技,日后去赌不是十赌又几个人正在酒馆吃酒猜拳,牲口贩子见陈次包踩着雪从门口过,就叫住了他,进来进来,喝杯酒!
陈次包出门是去找两个二饼,想说动他俩赌一把,还不知道他俩肯不肯。见牲口贩子招呼他吃酒,正觉得又冷又饿,就进了酒馆。见是陈次包进来,兽医站长他们几个头也不抬,跟没人进来一样,不睬这个人,还以为牲口贩子找这个人取乐。哪知牲口贩子站起来让座,真递过去一杯酒,像招呼个大人物一样。见牲口贩子这样,众人不解何意,也不嫌矮了身份!牲口贩子见众人不作声,便对几个人说,来呀,大家给这陈师傅敬一杯!我们几个在这里喝酒,我正要请这位陈师傅来,他却自己来了。大家不知道吧,你们肴见的这个人不过是个捡粪的,他可算三川半的高人呢!
兽医站长在一旁忍不住笑起来,这老兄捉弄起人来像真的一样,到底是在外边闯过腕儿的大侠。他在桌上抓起一根鸡骨头递给陈次包,你别光喝酒不吃菜呀!陈次包从兽医站长手里接过鸡骨头,放在嘴里咂咂,说,酒吃人情肉吃味,这肉味正是贴着骨头这一层,好多人不知道这一层把骨头扔了让狗吃,那狗胡乱吃了也不知肉味,不是可惜!牲口贩子扑哧一笑,送给陈次包一块鸡脯。陈次包撕着吃了,抹一抹嘴,这么好的东西让我吃,吃进去上好的鸡脯好香拉出来的好臭!真是糟踏!说得兽医站长他们几个一齐大笑,想这个人贱得很!陈次包一边吃一边打了个饱嗝。牲口贩子对几个说,现在让陈师傅给各位露一手!叫人摆了一桌麻将来,让兽医站长、工商所长、税务局长几个入局,请陈次包坐一方,自己站在陈次包旁边看赌。那几个嫌陈次包赌不起,要牲口贩子入局。牲口贩子知道他们的意思,放了一叠百元大钞在陈次包面前,说这是一方,输了算我的,赢了算陈师傅的,你们各人也是一方。各人摆钱上桌开始讃牌。
陈次包多年不赌镓个生手,牌在桌上立不稳,时不时弄倒了自已的繂醒自己的门子,那三个见陈次包笨手笨脚的样子,暗暗发笑。牲口鷇子站在陈次包身后,见陈次包摸了一手烂牌就皱屑头、摸过几圈以后,那手烂牌变了好牌,竟是不吃不碰祈睥,单吊二饼,对门的工商所长打了个二饼,陈次包没看见一样,不和牌。上手兽医站长又打一张二饼,要和也不能和,牲口贩子不由得啧啧了一声。陈次包摸牌,两拫指头夹着牌一搓,才翻过来给三个人看,二饼,打出去也不是炮,我门清自摸了!有命和绝张!四张二饼打了两张不和,绝张自摸!
洗牌。陈次包不动手,只码自己的牌。
第二轮开始摸牌。陈次包十三张牌立起,牲口贩子已看清楚,六个对子,单吊一张么鸡,七对听牌,下手税务局长打出一张么鸡,陈次包说,对不住,和了!税务局长说,和一四条应该自摸,就和了?陈次包一摊牌,七对呢!税务局长瞪了他一眼,把牌一推。
第三轮。陈次包还是不冼牌,等他们三个洗完了牌,才开始码自己前面的牌。陈次包把牌立起,庄家,十四张牌,一色的十三张万字,三张一万,三张九万,二三四五六七八万,见万字和牌。单一张一简。庄家出牌,一筒打出去,上手兽医站长喊碰。陈次包又摸牌,一摸一张三万,摊牌,上碰下自摸,清一色!大家看牌,傻了眼。平时这几位麻将桌上的杀手今天碰上克星了!兽医站长一瞪眼睛,你小子跟我们玩鬼?陈次包说,我同你们几位领导玩牌,一个小老百姓还敢玩鬼?每次都是你们洗牌,我只码牌摸牌,怎么玩鬼?兽医站长一想也是,只怪这家伙手气太旺,一个捡粪的,有这么旺的手气,也难怪他能捡到金戒指。
第四轮,陈次包干脆不摸牌也不码牌,让兽医站长帮他码牌。几圈过后,陈次包的牌一进一听,上手只打顶张,陈次包听了牌。陈次包一副牌运筹下来,碰九条再和六九条。对门工商所长打了个九条,陈次包喊碰,兽医站艮七对自摸的牌,被陈次包碰走了,直怪上手工商所长不会出牌,不晓得扣张,九条没出来肯定有人碰,打什么九条?工商所长说,我留九条过年呀?我也是打九条听牌呢!陈次包下手的税务局长阴阴一笑,就你们听牌,我这牌是和不了了。旁边的牲口贩子伸过头一看,这家伙一手的二五八,全将听牌,摸任何一张二五八便和大牌,所以志在必得地阴笑。
这麻将牌,本来是宫廷游戏,又流传民间,不知经过多少好手把玩,成为赌具,多少人拿钱赌,拿田产赌,拿老婆赌,拿命赌,赌出许多手段和杀机。麻将牌讲谋算,讲利也讲信义,有些商贾之道。麻将其实是商道谋划,赌不得很。麻将牌变化无常,捉住和牌的机会也不容易。手气好,捉住厂发财的机会,就要敢蠃,手气不好,只有出钱的份,就要舍得赔。赔钱有大赔小赔,能把大赔变小赔,也算高手。把小赔变大赔就上不得桌子了。
陈次包一碰听牌,碰九条和六九条,把上手兽医站长七对自摸给碰走了。下手税务局长将一色听牌,二五八全收。上手碰牌,心里高兴,等着自摸,摸起来是张九万,一看桌上,只有三张万字见面,心想有人做万一色吧?而且九万一张未出,说不定对门未碰未吃,是七对吊这一张边张,弄不好放两个大炮!一副大牌赌两副大牌不合算,想了半天,只好忍痛拆听,扣下九万,打一张将牌出去。这税务局长也实在是高手,工商所长万一色和三六九万,兽医站长必对吊九万。这一劫被他躲过,赌博输蠃只一会之差。一圏摸过,陈次包摸了张九条自摸,把牌摊给大家看,说我今天手气好,又自摸了,不和,我要拿这九条开扛上花!先碰了九条,这第四张九条到手自摸不和,杠上开花只能和六条。几个人说,你开你开,开给我们和你就赔大了!陈次包说,试试运气!一掷骰子,六点。陈次包说,六就是六!数六墩牌一看果然一张六条!
兽医站长他们三个一边数钱一边骂,碰他娘的崽了。几个人一局未蠃,就说不玩了,要换种别的赌法。这捡粪的,不知藏了多少手段,肯定赌他不蠃。兽医站长说,我们赌技不如你,要换一种赌法,赌硬的。我们各人再拿一方钱,赌冻,到雪地去站,谁先进屋来烤火谁就输了!陈次包说,你们几个是干部,穿得厚,我一个穷老百姓穿得单薄,比冻还不冻死?比不嬴你们。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赌一回冻试试运气。
几个人赌麻将输了,想这赌冻能够扳回来。陈次包干干瘦瘦,衣裳单薄,要赌起来不冻死他才怪。
鸬医站长他们三个看一看外边的雪,没站出去就觉得脚板心冰冷,犹豫着不想出去站在雪地里挨冻。陈次包见他们犹豫着,就说,我一个赌你们三个,你们一个一个接着来,我把你们三个赌嬴了才算赢。我输了,让你们把你们输给我的那三方钱拿回去,另外,我这里还有一枚金戒指!兽医站长一咬牙,说要得要得,我先来!陈次包往雪地里一妃、脱下脚上的棉鞋,说我老婆才做的新棉鞋,别让霄给泡坏了!赤了脚站在雷地里。兽医站长心里骂,真是贱骨头!你光着脚,我一个人就把你给比下去。
兽医站长在雪地里咬牙蛇了半个时辰,受不住了,就叫人来替他。第二个又站了半彳时辰,进主烤火。第三个站了一会儿,又进去了。陈次包赌输了他们三个》又站了一会儿,提着鞋进屋,说外边好冷呵!让你!几位领导陪胬受罪了。
牲口贩子说,陈次包’涿真算个人物,让你捡粪,真是屈才!我给你在三川半开个辟坊,我出铺底资金,我俩五五分成。你也是老板。
陈次包说,我要捡粪,当良民。
牲口贩子说,在三川半开赌坊也是搞活经济,为三川半作贡献,当个大良民。
陈次包说,我只当得小良民,当不得大良民。天亮了,我要回去挨老婆的骂,我那婆娘,比干部还厉害。
陈次包踩着雪走了。几个一看,陈次包蠃的钱还在麻将兽医站长摇了摇头,这个人是个疯子!陈次包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钱呢?钱呢?我嬴的钱呢?
天还是下雪,三川半的积雪又高了半尺。陈次包喊,老天爷,你再下雪就不得了啦!我捡不到粪,吃什么?老天爷要是一个人,以为这个喊话的是要吃粪一样。
这个季节,就算捡到了粪也没人会买。想起刚才赢了那么多钱,一分也没拿走,亏得很。想起天无绝人路,又哼起小调来。口袋里还有那么大一枚金戒指,换几斤米几斤肉,跟老婆一道暖暖地过个下雪天。快活起来,小调越唱越欢,在雪地上手舞足蹈起来,那神气活像一个演戏的。
陈次包提着鞋,赤着一双脚进了屋,翠花见他那副样子,以为他中了邪,手指在陈次包鼻子上点了一下,你又一夜不回来,被哪个女妖精捉了,吃了蛊药,这样疯疯癫癫的?鞋也不穿,脚长了冻疮要烂,我不跟烂脚睡!陈次包嘻嘻笑,我舍不得穿,糟踏了娘子的手艺啊一一翠花又气又笑,我跟你唱戏吊嗓子,鞋做了是给你穿的,你人皮不蓄,蓄树皮,自己贱自己。你不心痛脚,把鞋当宝贝!
陈次包眼珠子一转,说,是宝贝是宝贝!老婆,这么大的雪,我们多做几双棉鞋,到集上去卖,一双棉鞋顶得上?只肥鸡婆,一冬天我两口子就发财了呢!这主意,让翠花眉开眼笑。
翠花说,这主意好!陈次包说,这主意再好也没有牲口贩子的主意好,他要让我帮他开赌坊呢!翠花问,你答应了?陈次包说,我哪里会答应他?我去开赌坊,我老婆不就去开妓院了?翠花说,你以后少跟那些人混。陈次包说,我想跟他们混也混不成,人家有钱有势,他们都是些开染坊的,想把三川半变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我没那个手艺,只捡粪,当个小小良民,娶个老婆也是小小良民,以后再生个小小小小的良民。要是个儿子,跟我捡粪,要是女儿,跟你做鞋。子子孙孙捡粪做鞋,也算世家,皇帝也是世家呢!
翠花说,你真有远大理想呀!陈次包说,远是远,就是不大。翠花说,去给我买几尺布来。
这两口子做了一冬天棉鞋生意。过完了一个冬天,还有几双棉鞋的钱。有吃有剩,就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