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老榆树底的人,横倒竖卧的一片。
坐着的,磕头虫般,迷糊着,淌着口水。都大光着脊梁,下火样的天,咋受得了。躲躲这阵辣毒的日头,待偏了西,再去该忙啥忙啥。
铁匠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死。嘴一张一张的,“呼噜”“呼噜”打得震天价响。胸膛黝黑,油亮,裹一层厚厚铁渣子。也有忱着手睡的,也有忱帽子包着砖头睡的。也有胆大的,挨着小庙,靠着树睡的。
树底蚂蚁窝的小红蚂蚁,在人腿上爬来爬去,有的竟爬到了肚子上,把人广阔温暖的肚皮,当成了寸草不生的热平原。
女疯子在一旁走来走去,怀抱块烂木头,悠孩子样,哼着,对这一群全然不理会,全神心地,去关心她怀中的“宝贝”。
二溜子不在,也无人去对女疯子注意。
有俩“走五道”的老人,只聚精会神地,把棋子挪来又挪去。已经是髯发斑白的年纪,其中的一位,连眼眉都白了。老刘头笑嘻嘻地,穿着一件破得漏肉的蓝褂子,对揣着手,在一旁瞅热闹。
忽吹过一阵风,树荫在人身上摇来荡去,满树的叶子轻轻爽。
有风也罢,无风也罢,不是人管的事。来就来,去就去,就像天上那够不着的云。也有人热不过,抹着汗,或拿什么扇着,一脸痛苦状。
唉,有阵凉风多好!风是来了,吹过人脸上、胸上,却是热的。八月天,掉在火盆里了,哪来的凉风呢?
白眉老人伸出手,满是青筋瘦皮,手指颤微微地捏起作棋子的石头,朝前挪了一步。
一生的路,都走过去了,只剩下这有限的几道,横横竖竖的格子。
几十年的日子,悲悲喜喜,苦苦乐乐,漫漫长长地走过来,才觉出,不过只是眨眼般。清纯透亮的眼晴,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暗淡、昏花了。拿木头、草棍,画出些线线道道,把过来的东西,再做一次最后的回味。
不远处的巷子口,拴着头花牛,卧在屋荫下,暝目沉睡,慢慢地倒着嚼。蓦地伸长脖子,仰起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
铁匠被牛粗重的吼声唤醒,眨眨惺松的睡眼,爬起来,把身底的布衫甩打几下,也不穿,往肩上一搭,顺着大道远远去了。
旁边有人说:“明天人头红楼,要举办围棋大赛哩,听说连大帅府的人都要去。买卖街的十几家老板,都押了赌注!”
“啥比赛这样热闹?”有人问。
“听说是本镇的棋圣,要和外来的一位围棋高手,一决高下。”
“听说这个外来人,是个旅行家,不知道围棋咋会这么利害,连败镇子里的六大高手。高手们气不过,于是联名请得棋圣出山。”
“听说棋圣己极少下棋,只是平日里教几个徒弟。”
“是呵,听说棋圣,起初说啥也不出山。高手们都觉得是旗镇的奇耻大辱,定要棋圣出山不可。就把那旅行家下过的棋谱,一子一子摆给棋圣看。连摆了三盘,果然奇思妙想,匪夷所思,这才激起了棋圣的雄心,答应出战,同外来的高手一决雌雄。”
“怕是棋圣年纪大了。听说那外来高手,才不过三十上下,正当盛年。”
正在走“五道”的白髯老人,猛抬起头,一副凛然的神色:
“昔战国廉颇八十有余,尚立马横刀,威邻国不敢小视。棋圣乃围棋世家,是当年大清国手周小松之后人。当年乍到旗镇,杀得众高手望风披靡,才赢得‘棋圣’之称号,岂能惧一外来的小子?”
“是呵,听说几家的金店老板,都把宝押在他身上!”
“是几时?咱也去瞧瞧热闹。”
“听说是后晌,有镇里的高手出面讲解。”
“看不懂,到时去瞧瞧热闹也好。”
一树底的人,听说有热闹看,一时都精神起来。有性子急的后生,心痒痒得抓耳挠腮。几个睡得懵懵懂懂的,一轱辘爬起来,边揉着张不大开的眼,边急着问啥热闹。有人便取笑,“你老婆跟人跑了,嫌你那玩意儿不中用,那不正跟人胡扯哩!”
有人顺那人的眼神去看,见有俩狗一黑一花,正在杖子边“吊秧子”,惹得满树底的人,都哄堂大笑。捂了肚子,岔了气,腰弯得直不起来。
笑一阵,就啥都忘了。有人觉得晒得慌,才发现大树影子,不知不觉地向东移了。
有人瞅着树底的蚂蚁窝,蚂蚁们背着巨大的白蛋蛋,急急忙忙地爬来爬去。日日里都这样,没闲时候。就感慨,都一样的,生儿育女,就没个够。可为啥非要生儿育女呢?
影子长得快要伸过道了,似乎是要挣脱这树根,远飞出去。老人知道,任这影子怎样长,有多长,长到哪,也都无法挣脱这树根。一辈子也挣不脱的。
就抬头去望天。
寥廓的天,只无声地变幻着些云的故事,仿佛是在虚化些什么。
虚化些什么呢?地上的影子,也瞬间地变幻着。日日里,变幻给谁看呢?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有人疑惑,今天是啥日子,不早不晚的,咋敲起钟来了?
钟声里的远天,以及远天下的山,依旧是万古的寂静。寂静得叫世上正老去的人,感到有些困惑和茫然。
有人站起来,忙活去了。
树底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连下棋的,也不见了,那地下,只留下横竖见方的“五道”格子,和一些未收拾的残子。
白髯老人说过:“棋子,只能走在横横竖竖的线上。那横线和竖线夹成的格子,是井!”
朱掌柜一大早去挑水,云云雾雾里,正一片鸡鸣,此起彼伏地浮起来。他知道是老丈母娘家的那些鸡在叫。
英儿昨个回了娘家。丈母娘牵了头驴来,把闺女驮回去了。临走,还向他借了钱,说是要添些鸡。朱掌柜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但还是借了。柜台里划拉的。亏是刚进的货,没多少现钱。小女人要住上几天,只剩下他和大女人。
只他和大女人的时候,就发现女人的眼角,一片很深的碎纹了,头上也有一半白头发了。
井上很多的人了,四、五个在打水,扁担钩挂着桶,七上八下地放下去,提上来。桶里的水泼出,洒在石壁上,又“哗哗”地流回到井里。就把一桶桶清水,晃着提到井沿上来。
打完水的,不走,议论着明天人头红楼,举行围棋大赛的事。
朱掌柜蓦地想起件事。忙挑着水桶,一路洒着,径直去了鸡毛店的丈母娘家。
旗圣和旅行家进行围棋决赛的事,早已被好汉巷炒得沸沸扬扬。好汉巷巷主,“独臂神赌”金百万,要亲自坐阵人头红楼,主持这场盛大的赌事。其实这棋赛,就是金百万暗中操持,鼓动一众棋手,说动棋圣,与旅行家一战的。
听说买卖街的十几位老板都去赌,英儿娘立刻兴奋起来。瞬即又犯起愁。一但赌输了,这钱不白白的打了水漂。
英儿微凸着肚子说:“我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赌谁哩?”
“我赌外来的高手!”英儿显得兴高采烈。
“还是棋圣的赢面大。”
朱掌柜老成持重,低头沉思了一会,“棋圣的棋路,是祖传下来,听说那棋圣的祖上,曾经是大清朝的国手,当年杀遍天下无敌手。棋圣初来旗镇那会,棋上的那一份威风,了不得,要不怎能下出一个‘棋圣’的外号。”
英儿娘活了心,觉得还是女婿见多识广,说不定真是棋圣能蠃。要不人家咋会叫棋圣呢!
“我看好那个旅行家,我就押他!”英儿的眼里,闪着执拗的光。
英儿娘犹豫不定了,不知道闺女为啥这么相信那个外来人,想来,也一定是有道理。可一个冒冒失失的外来人,能比过棋圣吗?
“找赓先生测一卦?”
朱掌柜慢慢摇摇头:“这种卦,赓先生不会给算。”
“抛大钱?”英儿眉飞色舞。打怀里摸出块银元,“这有人的一面,是棋圣。另一面,是旅行家!”嘴里说着,就扔出去了,一道白光,银元已经抛向了半空。三双眼晴一块去看,那银元竟斜着“咚”地撞到了天棚上,直直地跌进了柜子后面。纸糊的棚受了震动,悠悠浮浮地落下一线灰来。
三人都去柜子后边找。后面乱塞着的东西可真不少,厚厚的灰堆,极暗。半天,才看见那块“袁大头”的银洋钱,正立着夹在衣裳的墙缝间。
箱子底,像有耗子在钻动,“唰啦啦”响。
三个人都一脸的迷惑。到底是该押棋圣,还是押外来人呢?
朱掌柜还是觉得不大稳妥,虽不想重金去赌,一输一赢,究竟不是件小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上神卜轩测上一签。就换了长褂,带上卦资,独个去了南山的神卜轩。
还很远,就看见有好几个穿长衫的人,在神卜轩前焦躁不安地度着步。到近前,认得,都是各绸缎庄、金店、瓷器店的老板。门上搭了一把锁,人不知是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