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黎明,万里碧空,银鸽盘飞,哨声阵阵。人们挥舞花束,摆动三角小旗,欢呼跳跃。县城大街上的腰鼓秧歌队、高跷、旱船、大头娃娃,在铿锵声中,翩翩起舞。
满脸菜色的农民,脸上闪动着从未有过的神采。
解放军队伍从县城通过,两旁围的人两眼朝他们巴地望着,有的和解放军战士抱头痛哭,有的牵着解放军战士欢呼跳跃。朱葵花眼睛都花了,她不时拉住一名解放军战士问:“兵哥哥,你们可见到姜老三、姜老四?”
回答她的都是一样的话:“大娘,我们的队伍大着呢,那能都认识!你老先回去吧,他俩过来没过来,都会有人给家里送信的!”
步行的,骑马的,坐车的都过完了。姜曜蹲在地上哭起来:“罢了!你瞧,别家当解放兵的都回来了,一圈一圈,亲亲热热,他俩怕是回不来了!”
朱葵花说:“他俩是当官的,怕又有新任务,再问问!”
姜曜摇摇头,抹泪说:“昨天夜里,我听到他俩和陶家的老三、老四又在唐徕渠上唱《光棍歌》。闭上眼睛,就梦见他俩回来了。也没穿军装,还是在家时的老样子,两人浑身都是血。我问:‘你俩不是当了解放兵吗?’闪眼间,又见他俩穿着军装走了。脸上看不清,只是背影子。我在后面喊,突然间,又见他俩变成了一面红旗。
链链着那面红旗,后面跟着成千上万的人,忽雷闪电的跑。惊醒后,还听到院里有嗡嗡嗡的鸽哨声!”
朱葵花脸色大变。昨天夜里马公馆的弹药库爆炸,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全庄子的人都一夜没合眼,偏他就做了梦。她朝地上吐了几口,安慰他说:“梦是反的,红色是吉利的!”
宁静县人民政府的大牌子挂上了,县人民政府门口停着几辆军车,解放军战士把军服、被褥发给衣不遮体的穷人。姜文河、姜文清各要了一套军服穿在身上,两人立马变的笔挺精神了。姜曜花了眼,以为是姜昭、姜晖,就哭着朝前跑。
朱葵花拉住说:“那是三娃子、羊换!”
街道两旁贴的《安民告示》、《约法三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告回民同胞书》等等,他们无心去看,跟了姜曜,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蔫蔫地朝回走。
远远的,就见庄子里有解放军走动。
风雨桥上,曹铎、曹驿、陶大、陶二、姜岚、姜嵬等乡保甲长齐齐站着,他们垂手低头,个个狼狈不堪。张新海和几个长工,胳膊上戴着“治安”袖套,背着枪来回晃悠。
余树春满面春风出现在小东方。他在国民党三查小东方时,多亏朱葵花母子救了他。他是小东方“镇反”工作队副队长。只见他腾腾腾走上风雨桥,先简略地讲了全国解放的大好形势,紧接着说:“请,小东方‘镇反’工作队的队长、解放军许营长讲话!”
许耀东走上风雨桥。他英姿勃勃,容光焕发,嗓音洪亮。他操着浓浓的陕北口音,要求乡保甲长自觉接受群众改造,只要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以前的事一律既往不咎。他要求他们如实把乡保文书、户籍、田册、财产清交出来,如发现转移浮财、窝藏枪支弹药,从严惩处。
许耀东的老家在陕北,是个孤儿。少年时他赶着几只羊,唱着“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亲人解呀放军”的歌子到延安参了军。解放前夕,他奉命来小东方侦察,担着个货郎担子,人都叫他许新娃,他在姜小兔开的车马店里暂住。国民党三查小东方,是姜小兔把他送到山上扮成牧羊人才免遭大难。姜小兔为了救他被国民党杀害,还把他的照片悬挂到全省各乡公所示众。“镇反”时许耀东来到这里,才知道姜小免的父亲、弟弟已在逃荒中饿死了。
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开始交枪登记,风雨桥畔枪支、弹药、刺刀、马刀、军棍等码了一大堆。
朱葵花他们还没走近,就听到庄子里有哭声。啊!原来是山丹、山妹她们在哭,还听见张氏连哭带骂的声音。
姜文旗瞪了姜曜一眼,一个人朝前面跑。
一位解放军战士把“光荣烈属”的牌子朝姜门前挂,两张镜框下方分别写着“姜昭烈士”、“姜晖烈士”两行小字。桌上放着两套军装,红帽徽、红领章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姜文旗泪流满面,仔细端详他俩。除了姜昭略胖些,两腮黑胡茬多些外,俩人的眉眼鼻嘴简直像一个人。特别是俩人大刀形的浓眉,眉梢眼角上挑,眸子里都有三颗白点点。姜、姜曜要是穿上军装、戴上军帽,谁也会认出是姜昭、姜晖,他们兄弟长得太像了。
许耀东当众宣读了《姜昭营长、姜晖连长英雄事迹》,院里哭声太大,姜文旗听不清,只听了个大概的意思,说他俩消灭了多少多少日本鬼子,作战怎么怎么勇敢、指挥有方。他俩是在原大滩接应国民军起义部队时牺牲的。
姜曜爬在门槛上,伸着骨瘦如柴的手拍打着门框,他望着姜昭、姜晖的遗像,哭得气都上不来了:“三哥呀!四哥呀!你俩揪我的心呀!没日没夜地盼着你俩回来,眼睛都盼花了呀,头发都等白了呀!你俩咋就狠心地走了呀!我们兄弟六个出门呼隆隆的一伙呀,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呀!你俩知道枪子不长眼,咋就自己不小心呀!别家都盼着解放兵来了高兴呀!我们家望着解放兵来了揪心呀!你俩没留儿没留女,咋就留个空影子叫人瞪……”
朱葵花、张氏忙着撕白布给晚辈人戴孝,院里院外立马变成白漫漫一片。
张新海等人,用枪托子把乡保甲长赶到姜院子里,叫他们向烈士叩首请罪。
陶大、姜嵬哭的比谁都伤心,像是要把心吐出来似的。张新海等一伙青年人呼口号:“向地主老财讨还血债!血债要用血来还!”
代仁元从内蒙古回来寻找他弟弟。他在内蒙古避难,弟弟流落他乡。据逃荒的同乡说,他弟弟在徐家寨一带讨饭,后来失踪了。许耀东和余树春很快就查出徐家寨草料场失火烧死的人就是他弟弟,徐生强被隔离审查。
曹铎、曹驿兄弟,通匪的真相,终于大白天下。
解放军进驻后,郭栓子率先在山坝堡打出白旗投降。不久郭栓子便以生产为名带百余人再次进贺兰山为匪,解放军追到贺兰山里,将郭栓子等匪首全部抓获,杨尕娃等土匪逃匿贺兰山大风口。解放军在大风口搜查了三天三夜不见杨尕娃等土匪的影子。
姜文旗自告奋勇带路进山。他说姜活着时常给他讲望乡台的故事,说那里死了不少姜氏祖先,说不定杨尕娃藏在那里。姜文海等兄弟自愿前往,姜万华、姜万魁等兄弟也积极参加,他们组成了剿匪自卫队,随许耀东等解放军进山捉拿杨尕娃。
望乡台是贺兰山崇山峻岭中一片神秘的地方。当地有口歌儿唱道:“望乡台,望乡台!左靠山,右靠崖,天上地下都无路,大鬼小鬼进不来。”
姜文旗他们来到望乡台的门户“鬼见愁”。抬头仰望,两旁高山峻岭,层峦叠嶂,悬崖峭壁,形如刀切。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半隐半现,飘浮在半山腰之中。姜文旗他们攀登山路,矫健的身影在云雾中闪动。他们翻过单岭子、北猴岭、无名峰、转堆崖、蘑菇山、红石顶子,趟过八里疙瘩、磨石疙瘩、牛头山、高石墩,越过散石子、鹦鹉山、花布山,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灌木林中。
这是望乡台的“迷魂湾”。地上枝杈横生,爬满青藤。棵棵酸枣刺锥子似的,扎得人无脚的空隙。还没走几步,人人就变成了破衣烂衫,手脚脊背都是血。眼前有几丈长半尺宽的迷路,当他们走过去时,才见这里刺枝更密,形如蛛网。
姜文旗想起姜对他说过,“迷魂湾”的路不要轻易走,看是正路还是邪路。走不通要向右转,错路走得越快越远越无法回头。姜文旗问为啥要向右转,姜说啥东西都是向右的,沙漠里的旋风,黄河里的漩涡,都是向右转的。连黄瓜、梅豆、牵牛花的蔓儿,都是向右缠,国民兵训练都喊向右转起步走。
姜文旗见前面的路又不通,他转向右边,自卫队用扁担、棍棒、砍刀拨开刺枝,解放军战士一个个从下面爬过去。果然眼前又出现一条路,走到尽头又没路了。
姜文旗带他们又朝右拐,用扁担、杈棍把刺枝抬起来,再朝过爬。突然,有几个解放军战士昏过去,姜文旗说是中了林中的毒(瘴)气,他掏出姜片和花椒,叫他们每人嘴里含了几个,果然再没有人头昏。姜文旗带领他们不知在这里摸爬了多长时间,终于爬出“迷魂湾”,来到黑龙潭。
黑龙潭是两座大山夹的一条深渊。潭水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底,水面上游动着水蛇等千奇百怪的动物,它们都张着嘴,瞪着眼,十分可怕。仅有北山脚下不到一尺宽的崎岖小道,姜文旗他们背贴山崖,一步一步朝前挪,脚步稍有响动,黑黝黝的蚂蟥就爬上来叮咬。
黑龙潭尽头是片滩地。长满了类似山下碱滩里的盐蒿,只是它的叶片没盐蒿圆饱,细细密密的,亮绿亮绿的,都到人膝盖那么高。姜万魁和几个解放军战士只走了几步,就跳起来扇膀子跺脚,原来他们腿上爬满了又黑又亮的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