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格雷丝长官会在出击前再把他们大声嘲讽一遍，没想到她说得相当简单。
“忘记过去几天里那些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巡逻任务吧。这将是我们第一次实战。牢牢记住前面我教过你们的东西。这可不是模拟训练，要是被击中，可不会再有那些可笑的白字在你面前晃悠了。——别给我搞砸了。全体登舰。”
舰首固定卡松开，战舰倒退着进入太空，然后缓缓调头，在恒星轨道上集结。他们的周围密布着上千艘大大小小的战舰，舰身上的航标灯几乎组成了一个星的海洋。这是中新共和国第74舰队，他们刚刚从火线撤下，正在进行物资补充。
自共和复兴党击垮国家进步党，结束内战以来，这是新生共和国最危险的时刻。原本四分五裂的大拉提尼亚帝国（TheEmpireofGreatLatinia）中央军，终于被克劳德·埃里奥特元帅以他无以伦比的声望和感召力整合起来。这支曾经辉煌的部队已经站在了共和国的门口。他们步调一致，装备精良，士气高昂。共和国的公民第一次被笼罩在亡国的阴影里。
共和国防军临时扩编了数十个舰队，并抽调了所有军校的二年级以上学员。双方沿边境部署了几十年来规模最庞大的部队。共和国防军本来预计帝国军会在右翼发动进攻。但是克劳德·埃里奥特显然并不喜欢按照对手的预计来出牌。首先承受强大压力的，却是战略价值较低的左翼。也就是第74舰队所在的部分。
新配给的头盔下部有点窄。面罩闭合的时候，周业有种被勒住的感觉。他想把它卸掉，重新戴一遍，但突然发觉舰内空气已经排光了，只得作罢。
他关心头盔的这段时间里，驾驶员已经使飞船进入了队形。全队向人工虫洞入口前进。
随后，拉夫曼上尉公布了任务。两个星系之外发现了敌军的小队，似乎是冲着远程预警雷达去的。他们必须立刻前往支援。敌方只有三艘护卫舰，预计不会有什么战斗，只要八艘巡防舰出现在面前，敌人就会知难而退了。
他们连续穿越两个人工虫洞，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到达了目标星系。不幸的是，在这期间六号舰有一个转向发动机突然出了毛病，战舰开始不受控制的原地打转。这艘船只能退出战斗序列，留在中继星系，等待修理船到来。
第三巡防联队最终到达的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星系，代表它的只是一连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因为处于恰当的位置，这里建有一座二线雷达站，以恒星光照作为能源。作战资料显示，雷达站附近有几座炮台，但却是上个世纪的产品，无法指望能给予什么帮助。
与预警雷达的数据链路接通了，约八十光年范围内的世界尽收眼底。用以代表敌舰的三个红色长方体目前还比较远，排布也不算紧密。大概他们没料到会有什么像样的抵抗，毕竟正面防线已经抽干了这些偏远星系的守备力量，而共和国最近的舰队还在两个星系之外。然而精卫级巡防舰就是为这种情况设计的。它是如此的纤细，以至于可以穿过狭窄的人工虫洞，迅速在多个星系间机动。不过这样的代价就是，受体积限制攻防能力惨不忍睹，通常只能以数量取胜。
拉夫曼上尉决定先不出击，等到敌方完成下一次跳跃的时候，快速插入其侧后翼，给他们一个惊喜。
于是便等待……
周业仍然托着腮，轻敲着扶手，看着屏幕上的红色块，但敲击的动作显得异常僵硬。
过了约莫三四分钟，三个红色长方体分别引出了一条桔黄色的线段，指向雷达站的方向，随即便是一闪，他们瞬间移动到了线段末端。
“出击。”上尉的声音并不大却坚定有力。
高速喷射引擎使整个战舰颤抖起来，船员们被加速度按在座椅上。战舰表面泛出亮黄色的光晕。这光晕慢慢转化为刺眼的白光，在到达顶点时，连带战舰一起消失了。在另一端，空旷的宇宙中出现了几个快速移动的黄色光点，它们迅速扩大，同时转化为眩目的白光，战舰就从这白光中冲出。
然而，得到惊喜的并不是敌方。在另一头等待它们的并不是三艘机动力低下的护卫舰，而是六艘两两紧密排列的小型突击舰。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
周业猛的坐直了身子，盯着雷达屏幕。
“长官……”
“我知道了。”拉夫曼上尉打断了他，声音听不出一丝慌乱。
她的话音未落，锁定警报便响了起来，敌方转向远比他们想象的快。
“规避，规避，正九十度方向重新集结！”
令人眩晕的旋转，骨头都要颠散了的振荡，从雷达上永远消失的绿点，这不再是模拟训练了。
等到第三巡防联队掉过头来，已经有两艘战舰化为了碎片。
“通信兵，请求支援。”上尉一贯的粗口全都消失了，现在她每一句话都极度简洁。
“各舰注意，尽量保持速度，节省弹药，一起进攻同一个目标，务求击沉。”
导弹拖着青蓝的尾焰交错而过，电磁炮的炮弹以致命的速度来往不息。干扰弹从舰身四周疯狂窜出。战舰改变轨迹的速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舰身都发出不祥的噪音。死亡的礼花一个接一个在周围爆开，脆弱的防护罩立时崩溃。实心弹丸从舰壳表面擦过，蹭出一连串的火花。两船交错间，对方侧舷激光炮在周业的舰身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伤口。两方的战舰来回翻飞，不断交错。周业也记不清究竟射击了多少次。
一开始就处于质量和数量双重劣势的第三巡防联队，一艘接一艘的被击沉了。不过三分钟，战局就变成了二对四。
周业知道这次是逃不过去了。两艘敌舰缠住了上尉，一艘跟在周业后面，剩余一艘从上面扑下来。武器管制员的手指还没来得及从按钮上挪开，仅剩的三发干扰弹就一下子都消耗掉了。如野狗捕食般紧追不舍的三枚导弹根本没有一发被引偏。在第一枚追上的一瞬间，周业下令紧急侧滑，导弹并没有正中，但防护罩强度立刻下滑到百分之三十。还没等他们从震荡中恢复过来，第二枚已袭来。
“紧急右转。全体冲击准备！”
这是周业能够下的最后一条命令。
强烈的震动，天旋地转，仿佛人被扔到了龙卷风里。血液似乎全都被挤到了脑中，整个视野一片血红。驾驶室上方突然爆开，通讯员的位置被大量的碎片击中，血花四溅的时候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血肉、金属碎片以及大量根本无法辨别的物体在驾驶室内横飞直窜。照明和显示设备挣扎般地闪了几下，全部熄灭了。
死亡般的黑暗，死亡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业才回过神来。胃剧痛如刀绞一般；安全带绷得肋骨像断了一样；心脏狂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迸出；手臂由于死死的抓着扶手，现在也开始酸疼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平复。虽然在黑暗中仍然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还好，他并不孤单。
“还有人活着么？”
“我……我大概算一个吧。”
周业听出这是炮手，她的说话时还带着颤音。
“还有人吗？”
“我……我……我……我……”
雷达监测员连说了三四个“我”，居然都没能说出下一个字。
“你怎么了？”
周业赶忙解开安全带，打开头盔灯，扒着控制台的边缘慢慢挪过去。
“帮……帮我看看……下面”雷达监测员仰着头，两眼紧闭，屏着呼吸，痛苦地说。
周业一看，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在雷达监测员两腿之间的地板上有一个碗口粗的洞，从中甚至可以看到星星。不过，他仔细又看了看，虽然作战服上到处都是擦痕，雷达观测员本人却没有受半点伤害。
“你还是整个的呢。”周业拍了他一下，后者惨叫了一声，大口地喘着气。
周业起身回望了一圈。通信员的位置上一片血肉模糊。武器管制员头歪到一边，胸前聚着一片已经冻结的血迹。设备管理员脑袋与身体呈现一个活人达不到的角度。炮手正在驾驶员的旁边，摇着她，恐惧的喊着她的名字。
周业长叹了一声。七个人，只有三个挺了过来。尽管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这一刻还是不那么好过。
忽然，一阵闪光将整个舱室照亮。周业抬头一看，发现天花板的前一半已经被爆炸掀掉了，透过这“天窗”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战斗仍在继续。不断闪现的光芒和推进器划出的轨迹提醒了周业，这还是在战斗中。
“看看还剩下什么了？”周业将设备管制员拖到一边，打开了应急电源。
整舰自检开始。几乎所有的项目都变成了红色。
反应炉没了。
主推进器没了。
发电机没了。
跳跃引擎没了。
防护罩发生器没了。
雷达没了。
八个转向推进器报销了六个，只剩下下前方和右前方的两个。
不过……
右侧电磁炮完好，四具导弹加速管还有两具能用。这简直是奇迹。
“雷达监测员。”
“呃？长官？”雷达监测员惊诧地回头看着周业。
“帮我看看光学瞄准具还在吗？”
“让我看一下……还算在吧。”雷达监测员看着炮手的显示器说。瞄准器的上部一小半完全模糊了，下部则从左至右贯穿有一道裂纹。
“能观测到那边的战况吗？”
“焦距是没有问题，只是舰身还在相对旋转，得要等一会。”
这时舰身已经转到了另一边，暂时看不到交战了。
待到转过来时，那边的太空已经宁静了。
“情况如何？”尽管他已经猜到了，但仍不愿意放弃幻想。
“发现敌舰。一艘……两艘……三艘……共计三艘敌舰。”
雷达监测员的声音明显惶惶不安。
“友舰呢？”
“没有了。”
周业闭上了眼睛。那么，连上尉也……
全军覆没，是么？
这时部下又惊恐地喊道：“敌方正在调整队形。——他们……他们朝我们来啦。”
“怎么？我们被发现了？”他仍闭着眼睛，缓缓地说。
“——也许……不，还好，方向不是正向我们，是从旁边经过。”
“哦？”周业又睁开了眼睛，“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剩余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到了周业身上。
“可是，可是……”雷达监测员拼命想找出什么理由打掉这个疯狂的想法。
但周业的目光里完全没有那些狂热的火焰，相反，那是冰冷的理智。
监测员目光慌乱地游移这，忽然说道：“我们没有雷达，根本没有办法锁定。”
“这不是问题。”
周业仍然记得早晨上尉对他说的话：你以为‘导弹应急发射’按钮放在那里是摆设吗？
“即便如此，他们有三艘啊，我们不可能赢的。”
“他们执行跳跃的时候必须关闭防护罩，雷达也会受干扰。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三枚导弹，一枚一艘，剩余电力还够发一炮作保险，应该足够了。”
“这……太冒险了。如果——”雷达监测员的手臂神经质地抖着。
周业立刻打断了他：“既然我们还在这儿，就还有要尽的职责。”
舰长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炮手也移了过来，大声说：“那些家伙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姐妹，只要能击沉一艘，我们就跟他们拚了！”
雷达监测员看了看周业，又看了看炮手，无力的说了一声：“可是……可是……”
三艘敌舰以紧密队形飞驰而来，舰身逐渐泛出黄色的光芒。
“记住我说的，雷达监测员将舰身指向敌舰方向，我发射导弹，炮手随时准备补射。”
“明白。”
敌舰越来越近，黄色的光晕也越来越强。看着其中夹杂的红光退去，周业确认敌舰已经关闭了防护屏。
“近一些，再近一些。千万不能跳跃。”他双手紧攥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他几乎能看清敌军舰身上散出的每一根光线，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近了，更近了。
“打！”
当三艘敌舰从四号舰的残骸边经过时，他下了命令。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每个人都忘记了危险，将所有的精力聚集到那三个泛着金光的目标上。
战舰依靠仅存的腹部转向发动机止住了旋转。三枚导弹相继窜出，扑向敌舰。第一枚极为准确的抓住了最后一艘，敌舰立时爆炸。
“好！”连雷达监测员都不禁叫了起来。
紧接着，第二枚逮住了另一艘敌舰，大量的碎片迸发出来，敌舰打了两三转便爆炸了。
然而，第三枚穿入了第二次爆炸产生的碎片之中，再没有出来。
屋漏之时偏逢雨，第三枚导弹爆炸的碎片和火光挡住了炮手的视线，她完全无法瞄准。
剩余一艘敌舰紧急左转，同时放出大量干扰弹。
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一击制胜。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雷达和惯性预测系统了，能够依靠的只有简陋的激光测距仪和目镜上的瞄准格线，两方的相对速度开始变大，要射中实在不易。
炮手嘶哑吼叫着开了火。舰身猛地向后一顿，超硬合金炮弹以接近每秒140公里的速度飞射出去。射击的同时，周业看到了敌舰防护罩启动的光芒。
炮弹在刚启动的防护罩内拉出了一条血红色的轨迹，射入舰体尾部。敌舰立时向外甩去，可以看到它主推进器射出了比舰身还长的火焰，尾部右侧的几个转向推进器也几乎同时炸成碎片，敌舰被推着转了好几圈。——但终究，它没有爆炸。
敌舰关掉了主推进器，慢慢的转过头来。仿佛一头受伤的骄傲的孤狼，冷冷的看着它的对手。
这一天是涅磐历1527年3月25日，果然不是周业少尉的幸运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