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非写实文学建构自身的艺术真实时在接受者方面具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受众对艺术假定性的认同显得更为自觉。相比而言,非写实文学更依赖于对艺术假定性的认同。没有这一点,对于非写实文学的解读便没法进行。比如中国古代的戏剧就很重视虚拟原则,讲究写意追求神似。如果没有对假定性的认同,看戏是不可思议的。司汤达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一书中指出:“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差别就在于虚构,观众看戏,很清楚那是虚构的、幻想的但还是在激动人心的渲染中受到感染。”(【法国】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8页。)可见,相对于写实文学来说,非写实文学要依靠纯粹的虚构令受众产生快感,没有对艺术假定性的强调是不可能的。第二,受众对文本超越性的单方面需求更强烈。虚构通过为我们提供日常经验的模式从而重新建构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认识。如伊塞尔所说,虚构文本为我们提供的只是关于现实的某种东西,而载体与负载物是不相等同的。虚构文本将受众引向现实幻觉,将虚构转化为幻觉实际上是对真实的幻觉。虚构作品采取实用式接受,便将虚构变成幻象直至取代现实。将现实变成一种文本,虚构景物也完全能变为我们对真实风景体验的一部分。纳入虚构的现实和纳入现实的虚构就具有了一致性。
美国哲学家纳尔逊·古德曼把现实放到一边,认为虚构应从真实性中解脱出来与可能性相结合。虚构文本指向实验性可能性经验,而现实直面日常经验。伊塞尔认为在一个人的意识中,他并不放弃他所认为的他自己,但同时他又作为另一个人物出现。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需要,他认为文学虚构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这种需要。文学要求对人的可塑性进行无限模仿,并将人的可塑性审美化地表现为某种类似存在物的具体形态,而恰恰是文本赋予了人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有的多种可能性。虚构文本与现实的不同在于关于对象的体验。现实中是偶然性的且必须在相关的形式背景下,但在虚构文本中对对象的体验情境是结构预设好的。
文本现实提供一种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体验,虚构不是作为现实而是作为现实的补充为主体提供了某种秩序化体验的可能。因此,可以说文学虚构的意义更多的不是在再现的维度而是在超越的维度。非写实文学将这一点体现得更直接。
对艺术假定性的认同和对文本超越性的追求令非写实文本更加追求心理的真实或者精神真实。因此,作为衡量艺术水平的真实性原则在非写实文学这里也呈现出自己鲜明的特色。在中国古代,衡量真实的标准就是作家的创作是否是作家心灵的反映,强调文品与人品的一致性,而现在又多强调文学是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从这一点来看,非写实文学所追求的真实性很难在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得到认可。事实表明,同样是面对虚构的文学,一般受众对写实型和非写实型文学在对真实性的要求上存在很大的距离。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再现与表现
第一个方面的原因是由于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在表现方式上的不同(相对而言,前者重再现,后者重表现),导致受众在生活惯例和心理定势上形成接受习惯上的差异性。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姑娘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我们中国也有句民谚:“情人眼里出西施”,都说明了个人经验和对象的关系影响甚至决定着对于对象的认识。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中,稳定的审美观对于人们当下的审美现象都有制约和决定作用。有人曾做过这样的实验:要求参加测试的大学生对两段作品进行分析,并事先告诉他们,第一段出自英国文豪狄更斯的手笔,另一段是由不知名的作家写成。
结果,很多学生对第一段作品大加赞赏,而对第二段作品则横加挑剔。事实上,后一段也是狄更斯所作。可见,测试者的事先提示对于学生的判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权威提示引导读者去发现和求证优秀作家的优秀表现,这种心理暗示直接影响了读者的判断。笔者认为这是官方测试达到的效果,倘若换在民间的话,因为不需要对自己的评判负道义上的责任,或许有人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有人或者会认为,第一段还是狄更斯写的呢,也就一般般,第二段虽然是一个普通作家写的,却也写得那么好,真是难得。私下里或许会觉得第二段更好,但这依然是基于一种认识上的幻觉。
客观地说,如果以对狄更斯的理解作为基础的话,一般读者可能会有两个相反的取向:一个是在权威的指导下,强化自己的心理认同,形成一种被征服的挫败性认识。二是挑战权威,试图形成相反的看法。因为对权威的迷信与拔高,令其不能接受权威的平庸,从而形成一种带有挑衅意义的优胜性认识。这两种取向对先前的认识都有所补充,但是都是以丧失部分性的自我判断为前提的,都是片面的。在心理定势面前,审美的认识显得尤其如此。审美认识更自觉地服务于感官、直觉和经验,这也令心理定势在这个区域发挥的作用更大更明显。人后天形成的价值观,如人生观、世界观、审美观等等对文学接受的心理定势起着“强化”和“筛选”的作用。
如果后起的价值观念与原先的定势同向,那么就会使其定势得到强化,变得更为稳定和强烈。否则便采取否定性认同的方式,通过对心理定势的不断挑战或否定形成自我新的认识。正如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所说的那样:“假如人们把既定期待视野与新作品出现之间的不一致描绘成审美距离,那么新作品的接受就可以通过对熟悉经验的否定或通过把新经验提高到意识层次,造成视野的变化。”(【德国】姚斯:《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页。)
具体到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这一块来讲,对以现实主义文学为核心的写实文学,读者总是习惯把作品纳入到反映与再现的这一模式中去理解。比如现实主义小说就多从环境、人物、故事情节的角度来看,看人物是否典型,看情节是否合情合理,看环境具体是在哪个时间段。于是,传统上对于写实型文学的解读,大多都是从写作背景的探讨开始,由作者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理念来探讨作品的意义。现在尽管有很多说法不一样,但在操作方式上还是很难偏离传统的轨道。人们对于写实文学在心理上的准备便是要如实再现生活,因此在与生活的真实性是否相符合这个问题上就显得特别敏感。尤其是在中国语境中,写实文学因为便于更直接地服务于实用主义的文学观而显得特别重要,中国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对真实性的看重是非常特殊的。
而对于更讲究想象的非写实型文学,我们在情感上已经把它定位成对现实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人们精神上的一次短暂旅行,因而不会过于追求它与现实相符合的程度,而更看重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满足我们的心理需要。所以面对非写实文学的虚构,读者在心理上要宽容得多。比如郭沫若说“我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郭沫若集》,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页。)时,我们认为那是一个诗人对生活的想象,是真情流露。而如果这句话换作鲁迅来讲,那么它是一定会令人震惊的,会让人以为是精神失控的表现。
这并不是说郭沫若不能写实,鲁迅不能幻想。而是说鲁迅的写实和郭沫若的幻想已经在读者心中留有深刻印象,受众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必然会受到心理定势的影响,从而产生超越审美期待的审美震惊。同样,对于不同的体裁的作品,我们的期待也不同,如小说和散文。因为散文被认为是书写心灵的文字,要求感情真挚,形神兼备,即便是虚构也要很好的伪装。而对于小说就不一样了,你甚至可以为小说安排多个结尾,或者在小说中以主人公的身份与读者交流。这些是文体本身的规定性。更大一些说,对于不同的艺术形式,我们的欣赏判断的标准也会有差异。比如走进影院,我们希望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有一次忘我的体验。
而当我们走进剧场的时候,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演员在演,或者说作为一个观众,此时得到的更多快乐来自于演员而不是剧本中的故事。由此可见,“定势是过去解决问题的经验使心理活动处于一种准备状态,它影响着解决问题的倾向性”(吴万森:《普通心理学》,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285页。)。
对写实文学而言,观众看重的是写实的因素,心理定势中追踪的也是关于真实的描述。而对于非写实文学,读者看重的是非写实的因素,他们更看重虚构所能满足人们愿望的程度而不计较它是否实际可行。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也正因为叙事虚幻地解决了现实的矛盾,或者积极地指出了光明的前途,缓解了观众因现实矛盾无法解决而形成的心理压力。
在阅读非写实文学的时候,尽管它显而易见不是真的,读者也会如释重负,失衡的心理暂时得到平衡,进入了一种愉悦的审美状态。因为审美期待不同,在创作上写实文学也会表现出表达方式上的不同倾向。一般来说,写实文学运用再现的手法追求与生活本身的符合度比较普遍,而非写实文学则更多地运用表现的手法追求心理的真实。
二、情境体验与视觉沉醉
造成读者对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的真实性要求不同的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是,两种文学所能提供的审美体验不同。
写实文学更强调情境体验,而非写实文学则更注重视觉沉醉的效果。进一步讲,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给受众提供的审美境界是不同的。写实文学是通过制造与现实相仿的情境,令受众进入移情状态从而产生共鸣,它更追求受众对情境的投入进而达到对生活的投入。非写实文学因为本身表现的就是有别于生活或者说生活的非正常状态,因而它更追求艺术的观赏性,受众获得的也是视觉沉醉的效果,它要达到是对生活的暂时回避。弗洛姆指出,现代社会精神危机的表现之一是人们日益感觉到自我的疏离,或称异化。
尽管他有思想,有情感,却不能支配自己,从而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对于业已感受到现实生活缺陷的受众而言,非写实文学满足了他们的幻觉,释放了他们的焦虑,使他们获得一种假想式的满足和替代性补偿,从而超越现实生活的界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写实文学因为更追求体验的艺术效果,它更多的是在现实的层面上分享人生的各种经验。在文学接受过程中,接受者往往不自觉地为书中主人公的欢乐而欢乐,为主人公的痛苦而痛苦,与书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接受者进入作品所塑造的艺术世界里,暂时忘掉了自我的现实存在。而作品则为接受者提供了这样的情境,作品的情感、价值和意义与接受者产生了共鸣,所以“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接受者把自己的感情“移入”到他所感觉到的对象之中,直观这一对象而确证了自己的感情,这一过程就是移情的过程,就是对象化与自我确认同时进行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