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接受过程中,接受者通过移情把自己的感情“外化”给对象,而且自己通过由对象唤起的情感来确证自己的价值、意义。在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中,受众往往会形成某种自恋性认同,从而陷入视觉沉醉的状态,为文字而痴迷。在文学接受中,接受者乐于认同的往往是那些与自己有相同性格、相同处境、相同命运的人物形象,并很自觉地把自己的情感投注到选定的审美对象之上,通过不断地求证确认获得精神上的快感。同时因为写实文学描写的是与现实生活一致的状态,而这种状态下的生活又是受众比较熟悉的,因此受众对这些经验外在的形式在真实性上也比较挑剔,并且往往以与自我经验的符合度来判断作品的真实性,故而对写实文学彼时彼地的真实性要求要高得多。
三、经验性认同与权威性认同
造成读者对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真实性要求不同的第三个方面的原因是,读者对两种类型的文学要求所能获得的审美认知上的期待不同。写实文学要求经验性认同而非写实文学则更追求权威性认同。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从受众的角度来讲,大致上可以这样归类:前者是观众可以在其中发现自己、寻找自己,可以将作品中人物的经历与情感体验映射到自身的“体验型”艺术,比如反映我们日常生活的写实文学,新左翼文学等。后者是无法近距离体验,只能作为旁观者观看与欣赏的“观赏型”艺术,比如金庸的武侠,琼瑶的言情。
在这两种类型的艺术中,我们明显地发现:写实文学比较注重清楚地把握住它与观众的心理距离,让观众能在或近或远的身份体验中,跟随着故事的展开而进入到角色体验之中。在非写实型文学中,受众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些的确只是虚构。因为矛盾冲突如此巧合,人物性格如此完美,观众很难在其中发现自我。这类艺术多是满足着受众对一些他们不熟知、但又想知道的生活窥探之欲望。同单纯的视觉沉醉快感不一样,写实文学则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把他们推上文学舞台,受众可以清晰地在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们也可以发现,作品的人物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和我们一样,有着理想,有着忧虑,有着失败,也有着成功。这类作品几乎就成为了我们现实生活的翻版,它以一种镜像呈现的方式让我们在艺术中看到了自己梦想实现的可能,并由此带来了对自我的肯定。非写实型文学的受众往往采取目标性认同或者权威性认同的方式。他们会设想一种存在,但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兑现,因而不追求现实符合度,而追求心理符合度。因为现实又没有印证,故这类作品容易在情感上获得受众的认同。人们会对自己熟悉尤其是经历的事进行比较,在比较中更加认同或者完全否定。对不熟悉的对象因为丧失了参照的对象,对其容易形成权威性认同。
写实文学多在现实的层面上给人以力量,而非写实文学多在理想的层面抚慰人的精神,所以真正伟大的文学都或多或少含有非现实的成分。文学为我们提供的对象是虚假的,但却在虚假的陈述中做了寂寞的人的精神陪伴,从而令受众获得了对自我情感和生活价值的肯定。但是,一个理智的读者在看文学时,他会清晰地见到虚构所表现的生活既是真实,同时又是不真实的。所幸,大部分读者在文学阅读中都是不理智的,因此文学书写中不真实的部分往往被忽略掉了,而那些能够引起情感共鸣的所谓真实情境却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脑海中。
所以当张爱玲说:“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张爱玲:《半生缘》,哈尔滨出版社,2004年版,第327页。)我们认为这就是人生。高小康先生评价《水浒传》中《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的一段话把这个问题说得更透彻:“这段突兀而又拙劣的插入使我们更注意到整个故事背后的民间叙事传统。……隐含着民间特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就是希望在日常生活环境之外存在着一个更奇幻的世界,而这个奇幻世界才是人们期待的幸运所在。”(高小康:《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
在非写实文学中,受读者欢迎的作品多在读者习惯的接受心理上下功夫,对生活逻辑和真实性的考虑是潜在的,它们更看重的是感受到的真实。非写实文学的关键在于,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是否按照读者希望的那样去发展,那些神奇的或神秘的情节为满足读者的心理需要会提供哪些有力的证据。
法国古典主义批评家布瓦洛说:“一个贤明的读者,不愿把光阴虚掷,他还要在欣赏里获得妙蒂真知。”(【法国】布瓦洛:《诗的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4页。)笔者比较认同这样一个说法。文学排遣人类孤独和寂寞的方式决不仅仅是消磨一段时光,它是要让人们更深刻地感受和理解生活。聪明的读者决不仅仅满足于消遣娱乐的接受心理,他们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望,总是希望在阅读中有所得。因此,知识含量高的小说符合聪明读者的求知心理。
人的求知有很多途径,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带给人类知识的方式有点近乎于实践知识和书本知识的感觉。写实文学所写的更像是现实中发生的,因此容易被当作准实用式阅读来对待,受众也习惯于用求证的心理来对待。非写实文学就像是书本知识,让人在想象中完成对事物的认识。
非写实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虚拟性存在由于以上种种原因,非写实文学在中国一直没有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甚至成为一种虚拟性的存在。主要表现在唯美主义不吃香、科幻文学不科幻和文学大奖也有偏向写实文学的倾向等方面,这些现象客观上造成了非写实文学在中国并没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一、唯美主义不吃香
唯美主义文学在中国不吃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这个可能和中国人的信仰也有关系。我们不习惯于去追寻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对纯粹美、绝对美这些天生就不怎么感冒,而唯美主义的不流行更多的是它的表达方式不适合中国的现实需要。中国自五四以来,出现了两个流派,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为人生的艺术坚持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感悟与启示,而唯美主义就属于为艺术的艺术。在当时,为艺术而艺术的几个文学社团组织就不是很强势,没有很强的文学使命感、文以教化感。
而且创造社的改造就是因为它们并不是纯粹像他们提出的核心观点那样“为艺术而艺术”,它对唯美主义的选择性接受,很大一点在于有着沉重的时代要求和历史包袱。后来经历文革等政治运动,唯美主义提倡的诸多思想是非常为主流政治思想所不容的。在表达方式上,唯美主义注重夸张想象,注重艺术至上,这容易给人以夸张和华而不实的感觉。
在内容上,唯美主义宣扬激情想象也不符合中国文以载道的文论传统。
所以,当五四文学运动爆发后,尽管唯美主义的文学思潮和写实主义的文学思想同时被引进国门,而唯美主义还有郁达夫、郭沫若甚至是鲁迅先生的引荐,但还是没有产生像写实文学那么大的影响。而在随后的几十年里面,出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需要,唯美主义也被刻意地回避了。作为非写实文学的一种重要形式,唯美主义在中国一直是背景式的存在,有如餐桌上的一碟小咸菜。
二、科幻文学不科幻
同时,颇能体现非写实文学优势的科幻文学也在中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与西方科幻文学相比,中国科幻文学表现出以下特点:中国科幻小说不多,并且多是魔幻小说,是回忆式的,解决过去不曾解决的问题。西方则是面向未来,很多关于外星人、克隆人等的设想在未来的生活中有些都得到了验证。西方人有着向外求真的思维模式,他们多是出于实际的理性推测,构想人们有可能实现的理想生活。如机器人从帮人干活到帮人开会,《后天》中的龙卷风,“9·11”
事件前有小说也有类似的情节。而中国作家一旦涉及到现实,可能会形成映射或预言的都一概回避,尽谈些不关痛痒的幻想。
要么是私人的白日梦,要么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很少是关于当下公共空间的描述。同样是设想有另外一个自己,西方人想到的是机器人,而中国人想到的是拔一根猴毛,变成无数个自己但还是自己,很难有超越自己的想象。潜意识里的自恋意识太强,摆脱不了自我束缚。中国人关注的多是家庭伦理、社会责任,普遍对公共空间缺乏想象力,显得恋家、保守、重回忆。中国科幻文学的不发达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作家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还是不够发达,对文学虚构性发挥不够。
三、文学大奖有偏爱
与此同时,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作为中国文学的最高奖项,几乎都采取了比较一致的取向就是偏向于写实文学。而对于像余华、苏童等作家虽然在国外获奖,也比较受批评家推崇,但是在最具有中国意义的奖项上却没有被适当地肯定。反而是现实主义作家频繁地出现在获奖名单里,茅盾文学奖历届获奖名单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1982年)获奖篇目: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
《东方》魏巍
《将军吟》莫应丰
《李自成》(第二卷)姚雪垠
《芙蓉镇》古华
《冬天里的春天》李国文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1985年)获奖篇目:
《黄河东流去》李凖
《沉重的翅膀》(修订本)张洁
《钟鼓楼》刘心武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1988年)获奖篇目:
《平凡的世界》路遥
《少年天子》凌力
《都市风流》孙力 余小惠
《第二个太阳》刘白羽
《穆斯林的葬礼》霍达
荣誉奖:
《浴血罗霄》萧克
《金瓯缺》徐兴业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4年)获奖篇目:
《战争和人》(一、二、三)王火
《白鹿原》(修订本)陈忠实
《白门柳》(一、二)刘斯奋
《骚动之秋》刘玉民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0年)获奖篇目:
《抉择》张平
《尘埃落定》阿来
《长恨歌》王安忆
《茶人三部曲》(一、二)王旭烽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2005年)获奖篇目:
《张居正》熊召政
《无字》张洁
《历史的天空》徐贵祥
《英雄时代》柳建伟
《东藏记》宗璞
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08年)获奖篇目:
《暗算》麦家
《秦腔》贾平凹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湖光山色》周大新
从这些篇目可以看出,获奖作品多是现实主义的主流之作,当然也秉承了茅盾先生的文学精神,致力于用小说来反映和解决社会问题。而鲁迅文学奖就更不必说了,几乎都是现实人生的写照。只不过,慢慢地将鲁迅先生作为一个社会独立知识分子在公众空间的表达,变成了公共知识分子在私人空间的窃窃私语。我想,既然最高的文学大奖没有给非写实文学留下必要的空间,那么我们是否应该设置一些其他的奖项,如最具想象力奖,最具人文关怀精神奖等等。
非写实文学表征现实的悖论性特征
非写实文学容易被误解的几个方面:第一,非写实文学也因为采取非写实的形式,往往被认为是对现实的空想,是关于美好人生的一场大梦,而其更深刻的现实意义则被忽略了。
第二,非写实文学多写生活的非正常状态,容易被认为缺乏真实性,哪怕是在艺术真实的层面,文论界对其肯定也是不够坚定。
第三,非写实文学采取的夸张、想象、象征的艺术表达方式,应该说更具有文学性,然而非写实文学却反而更容易陷入非文学的困境。因为写实文学以感觉入境,非写实文学则直接以思想入境。非写实文学很容易被看成是某种抽象精神或者某种理念的表达,从而造成理解上的障碍。
但是,客观来说,非写实文学对于揭示人的心理,对于人类精神的展示却是写实文学所无法超越的。任何一个经典的文本都离不开非写实的成分,而往往是那些非写实的部分令作品获得了永久的艺术魅力。经典的文学多是写实为主,辅之以非写实手法,既有沉稳又有超越。非写实文学的悖论性在于要以明着说谎的方式指明真相。作为暴露虚构最彻底的一种表达方式,非写实文学注定要在通往真实的路上苦苦挣扎。因此,笔者认为非写实文学作品更难写。因为,想象一种目前还不存在但让人信服的东西比想象一个已经存在且让人信服的东西要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