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虚构的文学而言,艺术真实永远是捏在手中的那根风筝线,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录片表现出的令人窒息的真实就比文学虚构更高明。毕竟忠实记录即时报道新近发生的事情不是文学的任务,文学应该表达出另一种真实,即在每个时期人性发展的丰富性和人类精神发展的可能性。“底层写作”也是虚构的现实,应该产生高于现实的力量。如今新闻写得像小说,而小说又写得像新闻,真假难辨。这正好说明了文学创作太接近现实,丧失了对现实的引导作用。文学除了要像镜子一样折射现实生活,更要像一盏明灯照亮人们的现实生活。如王晓明先生所说,“眼前的这个全世界人都没有领教过的巨大而艰难的现实。正是这个现实的压迫和挑战,给了文学取之不竭的活力,刺激我们的作家瞪大眼睛直面人世,用自己的笔,狠狠地戳破这现实”(王晓明:《对现实伸出尖锐的笔》,《上海文学》,2006年,第2期。)。
通过对“底层写作”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当代写作缺乏的并不是关怀现实的决心,而是戳破现实的能力。看不破这现实,原因可能是虽然身体上脱离了现实,现实体验和经历却都不够。缺乏对现实设身处地的反思,同时又把自己的眼界放在现实中,与现实没有距离,因而不能换一副眼光来看待现实,从而使创作表现出拘泥于现实的就事论事。好的创作应该是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脱离了与现实的利害关系之后的写作。如法国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狄德罗所说:“你是否在你的朋友或情人刚死的时候就作哀悼诗呢?不会的。谁在这个当儿去发挥诗才,谁就会倒霉!
只有当剧烈的痛苦已经过去,感受的极端灵敏程度有所下降,灾祸已经远离,只有到这个时候,当事人才能够回想起他失去的幸福,才能够估量他蒙受的损失,记忆才和想象结合起来,去回味和放大过去的甜蜜的时光。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控制自己,才能作出好文章。他说他伤心痛哭,其实当他用心安排他的诗句的声韵的时候,他顾不上流泪。如果眼睛还在流泪,笔就会从手里落下,当事人就会受感情的驱遣,写不下去。”(【法国】狄德罗:《演员奇谈》,《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5-306页。)。当我们把自己沉浸在现实中的时候,写作很难绕开功利的思考,而文学更多的是追求超越。
因此,我们在进入写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以艺术家审美的眼光来看身边的人和事。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举过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我们观察一切事物,有三种方式——实际的、理论的和审美的。一个人若从实际的观点来看一座森林,他就问这森林是否有益于这地区的健康,或是森林主人怎样计算薪材的价值;一个植物学者从理论的观点来看,便要进行有关植物生命的科学研究;一个人若是除了森林的外观没有别的思想,从审美的或艺术的观点来看,就要问它作为风景的一部分,其效果如何。”(【丹麦】乔治·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61页。)
可见,人们对于对象的感受,切入的视角决定了感受的意义和价值,对于文学写作尤其如此。而且对于文学写作仅仅感受到对象,哪怕是从审美的角度感受到对象还是不够的,文学要写出对象可能发展的方向,还要写出此在生活的未来趋势就必须通过虚构。如鲁迅所说:“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的真实,我们是听到过的,因为后者需有其事,而创作则可以缀合、抒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也。然而他所据以缀合、抒写着,何以非社会上的存在,从这些目前的人,的事,加以推断,使之发展下去,这便好像预言,因为后来此人,此事,确也正如所写。”(鲁迅:《给徐懋庸》,《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98页。)可见,即便是标榜纯写实的“底层写作”,合理地使用虚构依然是其价值得以体现的必要方式。虚构开拓了人类精神的第二生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延伸了人的感性生命。对文学而言,拒绝虚构也就放弃了第二次生命。
三、白渔:探索诗歌写作的另一种可能
本节以白渔山水诗的物质性描写的特征来探讨当代文学写作突围的一个方向。诗人白渔是一位经历丰富,创作丰富,成就也非常丰富的实践型作家。他的诗歌取材广泛,有乡土诗、山水诗、知青诗、放歌诗还有少数民歌体诗歌。有着“江河源诗人”之誉的白渔,虽然有很多风格的诗作,但山水诗无疑在他的诗歌成就中是最突出的。和一般山水诗作不同的是,白渔并没有将山水变成自己宣泄情绪的场所,也没有将山水当成自己逃避现实的借口,而是在山水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反省自己从而提升自己。从观照自我内心到观照整个人类,他将世间沧桑、人物春秋都融入对山水的观照之中了。
其目光邈远,沿途真知灼见令人应接不暇。读他的山水诗不仅是一次次奇观旅行,更是一次次心灵的旅行,震颤与超越同在。所以能达到这种效果,与他采取科学的态度,客观描摹山水,又从山水之貌中感悟人生的方式是分不开的。
笔者将这种写作态度称为对山水的物质性描写。本节主要讨论白渔山水诗的物质性特征对当代文学写作的参考意义。
这里所说的山水诗的物质性特征主要是指以客观对象山水的物质属性为依据来进行写作,感悟起于山水又终于山水的写作特点。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我们一直有一个传统便是“感物而发”。虽说是“感物而发”,但感情跟物没有多少形式的对应。“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里的山和海本身的形貌不是多重要,重要的是意和情的表达。中国诗歌里面像“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样从对象本身的特点出发又借助这个特点来表达人生感受的不是很多。诗人们多重视对客观对象整体感受的书写。相比之下,我们更习惯于融我于物,让物代人言。所以在文学的世界,面对山川万物,我们感受到更多的是人世情感的彰显。
但是很多时候,自然风物作为人活着的参照,对人也是一种暗示。他们的存在方式本身就向人类昭示了一种生的力量,它们的存在同样也能给人以启迪。所以回到对象本身,让对象自己说话,也许我们又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感受。譬如一个人写梅花,受到文化规训的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梅花的象征含义,比如高洁、孤傲等等。对于梅花本身的特性不是十分关注。这就是说,如果梅花的这种特性可以有别的对应物来取代,这种象征的情感慢慢就会被定格也慢慢会失去其生命力。
我们所以对梅花有那样的印象是古代文人用最初的感觉为我们的感觉打上了标签,实际上此刻我们对梅花本身的认识是盲目的,就是说已经被标签化了,坦诚一点来说就是没感觉。因而也就很难产生动心的力量。倘若,我们先看到梅花是什么样的花色花瓣,又是什么样的自然本性,比如说这种植物特别能抗寒,在零下的温度还可以传粉受精等这些自然的特质,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它何以能够傲立风雪,由此而产生一种敬畏,由此而上升为一种人生的品格,这样我们将获得更持久的感动。因为面对一个已经在面前的客观物象,来自知识上的认同比来自感觉上的认同将更有冲击力。
白渔的高原诗歌正是因此而在现代山水诗中独树一帜。他的山水诗几乎都是先展示对象的自然形态,在这种自然形态中揭示出它所蕴含的生命之力量。白天找矿晚上写诗的生活,在客观上为其科学性描写对象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所以他的诗歌读起来既能感人肺腑,又能掷地有声,给人看得见摸得着又浑然超越的感觉。具体来说,这种物质性描写在山水诗的表达中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以山水之形写山水之心
让我们先来看看那些美丽的诗名吧:星宿海、各姿各雅泉、扎陵湖岛上的白唇鹿、古泉饮、格拉丹东、巨川的挣扎、雪上翠、可可西里一瞥、冰川、天葬台、野狐峡、雪域、题冰大阪……光这些名字都能让人生出些许梦幻来,何况那么多都沉淀在他的诗句中,简直就是一幅幅高原奇景。如评论家所说,“诗人白渔则用好奇的眼光和深挚的情怀,第一次艺术地向世人袒露了两河源头的种种奥秘,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全然不同于内地、也不同于西部它处的神奇而迷人的自然景观。”(韩玉珠:《潜心采掘华夏源头的雄浑之气——评白渔诗集〈江河的起点〉的审美追求》。)也许以上这些可能陆陆续续都有人写过,可有谁能写得这么细腻有情又这么豪迈绅士。诗人在一个大视野中向我们展示了江河之源、昆仑之巅、戈壁大漠的自然雄风。诗人熟练地借助大西北的景色如河源雪山、高原奇景以及那里的风物盐桥鹰台等表现出对美、对积极人生的思考。在诗人笔下,我们看到尽管环境酷烈,但这酷烈中却孕育了求生存望发展的无与伦比的勇气。“诗人笔下所描绘的江源自然物,大都突破了均衡、对称、和谐、光滑等形式美的一般规律,展露出雄奇、粗粝、狂放、突兀、高耸、旷远等外在形态,显示出或雄的气魄、或奇的风采、或坚的品质、或猛的个性,给人以惊奇、崇仰、敬畏的审美感受。”(韩玉珠:《潜心采掘华夏源头的雄浑之气——评白渔诗集〈江河的起点〉的审美追求》。)
那曾令人望而生畏的塞北风光也显现出生命和活力。在诗人笔下,大西北并不是意味着荒凉和死亡,而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如《我悄悄地来》:“我悄悄地来,悄悄地来/只把一束枣花悄悄地放在你窗前/幽香会拂过你的书卷/你一定能理解花的语言……假如花束在窗台上枯萎/那么,请接收我从不枯萎的梦幻。”(白渔:《他从天边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他就是这样的诗人,在枯萎的花束中也能找到永不枯萎的梦幻。其实古代写塞北风情的诗歌,多以冷寂空旷和悲凉为底色,表现诗人宦海沉浮的无奈情绪,而现代诗人又将塞外作为搜奇猎奇的目标来表现,弄不好只落得哗众取宠,惹人生笑。
白渔的诗歌却能在冷寂和悲凉中呈现倔强的生命火花。白渔不仅在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中,融入了人文历史、国家民族、社会人生的丰富内涵,更重要的是他是怀着深厚的喜悦和忧患来写这些自然风物,在具体的物象上倾注了大气的思考。他将个人对时代社会和生活的思考全都融入了那异域奇景之中,在山河中体现出对历史的沉思,对时代的呼吁。在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大漠般的胸怀,高山般的性格,大河般的热情,这些大大丰富了现代山水诗的表现主题。
为了真正了解描写对象,诗人曾四探黄河源,率先系统地写出一大批反映母亲河源的大气独特之作。看着那些优美的文字,有谁能够想象诗人曾被4条狼围困了一下午,也曾失足险些在悬崖上送命。只有经历了,体会了,才能真正感受到。他是真正在生活里写诗的人,也是在用诗生活。如诗人所说,好的诗是用人生,用鲜血,用灵魂写成的(肖海鹰:《诗人之“气”——访青海省作协副主席白渔》,《光明日报》,1993年9月25日。)。他向读者展示了丰富的黄河源奇景,而这奇景又使他的诗歌成为现代山水诗坛上一道壮丽的奇景。《白渔诗选》中描写生活、地质、石油、探矿方面的诗歌就不在少数,给读者提供了面对实物第一感受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