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山水诗人笔下的山水与真实山水全然不同,多是诗人主观情绪的发泄,对客观山水置之不理,真个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由于生活体验的欠缺,思想的贫乏,他们只是将山水作为符号来表现,是一种标签化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因其寄生性而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白渔却总能将高原上的缤纷形象,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并赋予其新的审美内涵,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与大自然对话交流,将个人之情与山水之情放在一个平台上,而不是用自我感情来统治山水之情。写诗如作画,要写出对象姿态,写出对象的情致,让感情从景物描写中流露出来而不是仅仅借景物抒发自己的情感,令景物成为宣泄自我情感的代言。
他说的始终是山水悟的却是整个人生,将整个人生融化在山水之中,亦将山水搁进了整个人生。不像有的诗歌写的山水其实哪个方面都是在写自己。由于文人赋予山水更多的文化意蕴,山水诗便成为与市井生活相对的文化空间,这样反而阻隔了人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大自然之于当下人类生命感受的意义被淡化了。市井中是人,转而向山水还是人的背影,这样的人生将无处可逃。山水诗的情感内涵应该由山水的固有特点与文人个人人生经历相互感发生成,每一首山水诗都可以传达出不同的人生感受。因为要与之共处起码的前提是要了解它,只有了解才可能懂得,只有懂得才可能真正相处。白渔山水诗的可贵之处首先在于以山水之形来写山水之心,山水之心完全来自于对山水之形的感受和领悟,尊重了山水的物理属性。
第二,从“以我观物”到“以物观我”
按照一般的理解,写山水有两种最基本的方式即“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前者中国诗歌已经发挥得非常好了,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为证。关于“以物观物”这一种在诗歌中不是主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受也不常见。即便常见,这种悠然也不是来自于物本身的体会,而是作者之心与对象融合的产物。科学意义上的“以物观物”其实是不多见的。笔者以为,所谓“以物观物”是从客观对象本身的特点出发,由此物而联想他物,抒发某种人生感受,即以山水之貌写山水之心。但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对真实的追求不像西方那么强烈,我们常将真善美统一起来,必要的时候甚至用善来遮蔽美。
对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真也不是特别重视,而把社会伦理意义上的真当作致命法宝。这样,在诗歌的描写中物大多成了情的载体。但是,作为自然存在之一,物能否以自己的方式言说呢?人能否从物的存在本身得到启示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多是放在了其他领域来探讨,在艺术的领域里人要么高于物,要么托身于物,很难有和物平等的相处。像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样的意境真是少之又少。其实,在传统文学里的“以物观物”还是“以我观物”的方式之一,只不过通过物我不分的描写,突出的还是主体的感受。笔者以为真正与“以我观物”对应的应该是“以物观我”
,即从对象上感受到自己,看到自己。
比如白渔的《星宿海》一首:“每一片月光都在问我,/那倾没的海子在哪里流落?/一掬古海遗留的泪珠/几千年痛苦的讲述;/只因雨露太少,阳光骄烈/才干涸了渔歌,旱走了天鹅,进而深深地发出慨叹:不收揽八方云雨,四面来风/纵然是一座大海,也会在/闭塞中干瘪,萎缩。”(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这里说的写的全都是海,但是海的存在作为人生的参照提醒着人们如何真正拥有海的胸怀。有人在山水中追求闲情排遣烦恼,也有人借山水充实希望,执着信念,还有人则要在山水中获得感悟达到某种激情。前者看到的是山水的柔情,故在其心中是杏花烟雨,后者看到更多的是山水的力量,故在其心中山是高山大海。体验不同,眼界不同,笔下的山水自然也不同。
纵观白渔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诗歌的主体意象的“自我”是在不断提升,不断超越的。诗人对自我的定位也经历了一个成长的过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经历从政治宗教之我到个人情绪之我再到人类之我的成长。在《脚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沉溺在政治宗教情结中的自我。在《飞鱼》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一个被抛入到个人情感发泄中的自我。而在《人,总有那么一点》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成熟的人类意义上的自我。此后的思考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引人入胜。此后,他大胆地“把人带入她深远古朴、悠远阔大、神秘奇特的境界中。诗人之自我与黄河源之自我,中华民族之自我熔于一炉”(陈钢:《简论白渔的诗歌创作道路》。)。
其二,有破除小我上升到大我的过程。诗人曾说,“有的诗人就爱和读者订不平等条约。他们只顾自我表现、自我宣泄,却要求读者来理解他、关注他。诗必须表现个人情感,又必须超越个人情感,把个人放在宇宙和人类的背景上来认识。”(肖海鹰:《诗人之‘气’——访青海省作协副主席白渔》,《光明日报》,1993年9月25日。)他的诗歌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比如对星宿海的描写,前人多根据美丽的传说,写怎样流掉了“哭恋的泪珠”,但他却在江河源放歌,展示了自己多感的人生。我们可以看到他正是在创造对象中直观自身,发现并超越自我的。
白渔山水诗物质性描写的第二个作用在于通过认识山水反观自我,沟通了山水,体现了物质世界的统一性。而这种“心与物游”的写作置换了山水与主体的关系,让主体从他者的角度获得人生的感受。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主体站在他者的角度上来看对象,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认识。对山水的物质性描写不仅令读者再次发现了山水,也再次发现了自己。
第三,从经验性认同到知识性认同
多数山水诗人习惯于从对山水整体的感觉来向山水求证自我的情感。少数人则真正观察对象本身,从很细微的地方入手,从不同的角度便可对同一景生万种情,于万种情中彰显人的情致和胸怀,昭示人生感受本身的丰富性。前者将感觉引向对象,又用对象来印证感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顶多也只能在同病相怜中得到些许共鸣,无法令人生情感得以升华,这是一种经验型认同。后者从对象出发,蕴含感受回归对象,颇有说服力和感染力,容易令人反思生活。
这是一种接近于真理的知识性认同,而又以审美的方式得以实现,所以得到一种心灵的升华。
从外在形式出发,貌似停留于外在形式,却能产生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诗意诗味十足,“有那么一点点,又不说破”(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8页。),令人回味无穷。由山水的物质性来体悟山水,体悟人生,虽不在山水之间,山水之意蕴却常萦绕身迹。倘若山水之形不明显,内在情绪不突出,只是嫁接,则不足以令人信服。以高原山水写高原情怀和以高原情怀来写高原山水得到的审美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艺术贵在创新,贵在第一感觉。山水诗应给人的感觉是在意念中饱览天下山水美景之实又尽享山水之情。
某些山水诗太过于写意,过于虚构,令山水成为特定情感的标签,诗人成为匠人。那些原本可由山水而萌发的自然之趣慢慢被淡化了。所以,好的诗歌一定要在写实的基础上写意,写意的方面往往是含而不露的。对于山水诗而言,写实的功底正来自于对对象物质属性的展现。
第四,从追求善美到追求真美
聪明的读者皆是想从阅读中获得求知快感的,而只有这种求知快感才会在人生中留下永恒的感动,而非刹那的震撼。诗歌是一种更高的真,揭示的是永恒的真。白渔的山水诗借助物质性的描写,向读者诠释的是真美而不是我们诗歌传统中比较钟爱的善美。也正是这种追求使他的诗歌表现出浓郁的科学意识,如《山雀》一文。为了更好地抒发这种人生感悟,他的诗歌末尾常有一个“欧亨利式”的点化。所谓“欧亨利式”点化本来是针对小说的,指的是结尾不加渲染也不加批判,含而不露,但小说的讽刺批判的色彩也尽在其中,也叫陡转式结尾。这样的结尾往往似奇峰突起,又似平地惊雷,常能达到引人深思的效果。
白渔的诗歌也同样具有这个特点。白渔的诗歌前面多是描摹特定景致,结尾却猛然宕开一笔,令诗意凸显,诗味加深。意象和情感往往给人出乎意外的感觉。明是山水,实则以山水之胸襟普览天下之事。如《星宿海》:“不收揽八方云雨,四面来风/纵然是一座大海,也会在闭塞中干瘪、萎缩”(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又如《水滴》:“因为伟大的不是海的本身,而是组成它的水滴和浪花。”(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02页。)
与很多诗人不大一样,白渔喜欢在山水中思索照亮未来的道路。如在《长河之悟》中,他这样写到:“从封闭中起来和禁锢决裂/一滴滴,一线线/从零出发去寻求脱颖。”“聚渺小于洪大,收静默为奔腾”,但长河“养多少儿女就有多少烦恼/繁衍了文明,也疯涨了罪恶……”(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0页。)这样的诗歌多是融入了对生命,对人生的思考,在反思中找到前进的力量。他坚持讴歌这个时代的英雄和崇高精神,在这个回避和拒绝崇高的年代,这种坚持显得尤为可贵。
在《香达听雷》中,他这样写道:“云,翻卷着舌头/山,大张喉咙/催通天河日夜兼程/迟滞是腐朽的开始/瘫软意味着死亡/宁肯一路曲折痛苦/也不要舒服的停顿。”(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71页。
)面对自己在历史的特殊时期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白渔也没有久经离乱后的自顾自怜,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在回顾中思考,在回顾中探索,如《飞鱼》一篇。他的眼光始终是向前看的,在山水中探索人类发展的可能性。
在大家都在追求神秘莫测的时候,他却说“谁都可以走进我的心房”,但他的简单又是令人望尘莫及的。他是真正用心思考着的诗人。在《尘封的情怀》中他这样写道:“在茫茫人海中/偶然邂逅了你/是天赐/是前世约定//不必管它/反正遇到了你//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而又实实在在的现实//即使是单相思/日子也有了新意//风沙温柔/飞雪变暖/隐痛中渗出甜蜜……”(《上海诗人》,2009年,第3期。)没有那样的胸怀,无法体会“风沙温柔,飞雪变暖”的日子。在《深刻》(选自《长江之源》)中他说:“山崖,皱纹叠叠/沟壑,伤痕累累/蘸多少爱多少恨/如此刻骨铭心……/莫到岁月无峰/积雪没钢刃/记住了磨·峰峦/何处不留下柔弱者的永恒……”没有那样的诗情,如何能把峰峦想象成弱者的永恒。《雪线蝇》中他却说:“它没有玷污吉祥的花朵/·丑恶的形象反而建立了美的功勋/··……/·当秋霜寒凝高原/苍蝇也随格桑花坦埋入雪中/花为棺椁的葬礼/·也堪称壮美,别有一番诗情!”(白渔:《白渔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页。)没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如何去发掘拥抱苍蝇的理由!
在诗人笔下,苍蝇也有被爱的理由。一切生命权利都是平等的,一种生命的习性是由环境决定的,善恶自然也是由环境决定的。我们任何时候都有尊重生命的理由。他看到的是眼前景又完全不尽然,他仿佛看到了整个人类历史的前世今生。他在山水中揭示的不是情感,不是此在,更不是自我,而是人类发展不可或缺的永恒。他以高原实物揭示了存在本身的悖论性,不愧为文坛上的“高原水手”。笔者认为,白渔的成功不仅为山水诗的突围提供了一个范例,更为当前的文学写作提供了一个参照。
我们的文学要在写实的方法上更加注重对象物质性特征的发现,从而为虚构的文学提供感受的基础,同时又不局限于这种物质性,能将人生的感受与对象的物质性特征更加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不是简单的让对象成为主体的代言。需要说明的是,白渔的这种写作方式绝不是文学写作中的首创,但对客体物质性特征的自觉关照的态度却是值得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