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花,马莲花
1
每当我想起兰琴,就会想到黄羊堡的春天,那一簇簇开放的马莲草。坚韧如剑的叶子,浅蓝细长的花朵,幽幽闪烁在砂砾土坎上,那是一种真正的,天空的蓝。马莲的叶子是大人们用来捆绑蔬菜和笤帚的好材料;孩子们喜欢将沾着粉末的花蕊摘下来聚在手心用舌头舔着吃;而女孩子们,把它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在晴朗的天气里,踏着暖洋洋的沙土奔跑。
在这样一群小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当中,你能看到兰琴。
她坐在她们围成的圈里,一绺绺蓝晃晃的马莲花茎在手指间翻飞,只有这双手编出的花环才不会折断。女孩子们焦急地盼望地盯着她的手,只等拿到一只就欢呼着跑开,加入到狂欢追逐的人群中去了。
当所有的人都跑开了的时候,她就站起来,手里拿着最后一只花环,那应该是她自己的,却不好意思戴到头上。那些戴着她编的花环的女孩子们,追着,打着,闹着,经过她身边,谁也顾不上看她一眼,谁也想不到,叫她一起玩。
于是兰琴就一个人站着,拿着刚编好的花环。
如果这时你跑过去,说,“兰琴,再给我一个花环!”她会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花环递给你,好像那只花环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于是你也跑了,也许你会说声“谢谢。”但多半你不会,你还没这个习惯。
于是兰琴就独自站着,手里,已经没有花环了。
戴着花环的女孩子们围成一圈,每人单腿站立,另一条腿互相攀结成环状,拍着手唱起来:
一把剪子打烂天,
二把剪子戳了地,
三把剪子坐一坐,
四把剪子抱娃娃,
五把剪子骨碌骨碌锤,
谁倒霉?蒋介石,卖国贼,
变,变,变花篮,
花篮里面有小孩……
什么叫做“三把剪子坐一坐”?什么叫做“五把剪子骨碌骨碌锤”?为什么在“蒋介石,卖国贼”之后要“变,变,变花篮?”我不知道。那些和我一起将腿连成一圈高唱这个儿歌的女孩子们,也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当唱到“天”时就用手指天,唱到“地”时用手指地,唱到“坐一坐”时欠一欠身,“抱娃娃”时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而到“骨碌骨碌锤”时,要做出绕线团的姿势,并在“锤”字上模仿手中有只锤子向外一砸……歌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的腿盘在一起形成了一只巨大的活动圆圈,就像向日葵巨大的花盘,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向日葵的花瓣。恍如一阵风吹过,我们的小嘴在阳光下随着同样的音调一张一合,我们随着同样的节奏一起一伏……
五月的太阳静静地照着。当我们这些小花瓣们唱着歌拍着手时,兰琴站在沙丘上的影子,是小小的,孤独的。那影子斜躺在她脚下。等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也只有这个小小的、孤独的影子跟着她。
当兰琴陷于孤独时,还有一个人也是孤独的,她正在孤独中远远观望着她,这就是耘耘。不同的是,耘耘是那种真正的孤独,落落寡合的孤独,而兰琴的孤独是热闹的孤独,人群中的孤独。耘耘用复杂的眼神远远观望着兰琴,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和这个同样孤独的女孩打个招呼。她知道从心里,她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是看不起这个女孩的,她的忍让谦卑与自己格格不入。有好多次,当兰琴的目光转向她时,她将脸扭开了。
耘耘从来不参加沙地上的舞蹈。当那些女孩子欢呼着跳来跳去时,她只是在远处观望而已。有一天,记不清是她们远远相望多少天了,兰琴终于走过来。那天她手中还有一只花环。
“给。”她将手中的花环伸了过去。
耘耘吃了一惊,脸一下红了。她皱了皱眉头:不,我不要。
为什么?兰琴的吃惊和尴尬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她的脸也红了:为什么?
耘耘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她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她红着脸说,你让别人玩去吧!
兰琴的手失望地僵持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一个女孩子跑了过来,兰琴,你怎么在这里?花环呢?她一把拿走了花环,同时看了耘耘一眼。耘耘脸仰得高高的,一言不发。
兰琴的手现在空了,她有些遗憾地说:本来那是给你的。
耘耘说怎么能让别人把你手里的东西说拿就拿走呢?
兰琴喃喃说:我本来就是为别人编的。
这句话让耘耘愣了一下。
兰琴这沙哑的嗓音好多天后都回旋在耘耘的脑海里,让她那敏感的心自责不已。那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在耘耘听来却有极强大的力量,威严无比,字字都在谴责耘耘过分膨胀的自尊。耘耘回想起自己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所干的那些好事,那些打扫楼道打扫厕所的时刻,扪心自问,她发现这些事表面是为他人干的,其实是为自己干的,是自己想出人头地的表现。相比之下……澎湃的联想和自责使耘耘的心激动起来,第二天,在课间休息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兰琴跟前。
兰琴,你是对的,我是太自私了,她说。倾诉的闸门就这样打开了,之后是滔滔不绝,是各种回忆、臆想和分析,在一番痛切的斗私批修之后她这样结束了自己的长谈:
所以,兰琴,你看起来平凡,其实最最无私,也最最伟大。
兰琴目瞪口呆。这个全班最高傲的女孩子的降临本来就让她吃惊不小,加上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语言夸张的自白,简直把她吓傻了。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长长的寂静让耘耘感到难堪。她看到兰琴的脸色先是发白然后发红,到最后简直成了红得不能再红的灯笼。半天,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让我今天给你编一个花环,好吗?
不管兰琴的表现让耘耘多么失望,这两个禀赋和天性最最不同的女孩子还是开始了她们的友谊。对耘耘来说,这是她在黄羊堡惟一的友谊,短暂的,几乎谈不上什么理解的友谊;对兰琴,这意味着她与人群和习惯的一次小小的疏离。长期以来她几乎没有自己的意志,众人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别人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她不得不选择了,而她的任何一项选择都不可能使双方满意。从不与众人妥协的耘耘使兰琴经常处于两难境地,这使懦弱善良的兰琴十分苦恼。所以到了最后,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们的关系慢慢冷淡下去,不再单独相处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当然,这是后话了。
2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
一、所有兵团的孩子都记得有一首歌:“八月十五月亮圆,河南蛋子擀面团;擀到后来没了水,一把鼻涕顶三碗。”传说兰琴一听到这首歌脸就涨得通红,结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是河南人。
二、兰琴其实很干净,头发也总是梳得光光的,而且她能画很精致的小人,那是一些美丽的古代女孩儿,她们盘着发髻穿着长可垂地的裙子住在幽深曲折的庭院和回廊里。一旦你窥视她们她就会飞快地用手掩住,于是你只好瞧着她通红的耳垂。兰琴小心翼翼地藏着她们,就像兔子藏自己的孩子,但常常有男孩们出其不意地翻出它们,像撒传单那样挥舞着乱喊,这时兰琴的眼神你将不会忘记,你能从那里看到世界末日。
三、虽然能画出这样出色的小人,兰琴的美术作业却总得不了“优”。她画不好那些圆柱体、圆锥体,她手下的太阳也不够灿烂。似乎一遇到老师指定的题目她就紧张。这种情况也适用于她的其它功课。在数学课上如果兰琴被点名,全班都会为之兴奋,因为那个爱捉弄人的数学老师又会用俏皮话来嘲笑一番兰琴的无知了。数学老师的话永远是那么妙趣横生,全班在欢笑的时候是在欣赏他的智慧和幽默,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满脸通红站在座位边的女孩子是如何感受。谁叫她总是回答不出问题呢?既然老师的幽默需要一个引子,那就让她当这个引子好了。最可笑的是兰琴是全心全意努力去做了,但她的运气总不好。
四、兰琴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学校的宣传队,尽管她的皮肤黑了点儿个子也矮了点儿,唱歌也有些跑调,但每当我们年轻漂亮的音乐女老师(她同时负责宣传队)来到教室时,就激动得脸色发红。她无比认真地做着老师要求我们做的动作:一手举在脑后一手伸向前方做扯动缰绳状,两腿点地做纵马驰骋状,(与此同时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兰琴的姿势无可挑剔,但音乐老师还是遗憾地说:“让我怎么安排你呢?跳舞站在第一排台下的人还能勉强看见你,转个弯儿到后排人家就看不见你了。”兰琴红了脸眼泪差点儿流下来,后来,据我们当中消息最灵通的马小燕说,有一次她到音乐女老师办公室去,发现兰琴正站在老师面前非常卖力地弓着腰跺着脚;
“哎,呀那索……献给亲人金珠玛!”
3
在我们黄羊堡学校里,再没有比耘耘和兰琴的友谊更让人想不明白了。如果你站在那座土坯教室门口,如果你正巧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子沿着操场对面那条土路走过来,如果你很惊讶这两个女孩子的差异——,那么,她们便是耘耘和兰琴了。她们的差异是这么明显,几乎是为了做某种对照才走在了一起:如果苗条白净的耘耘有多么聪明傲慢,粗壮黝黑的兰琴就有多么迟钝和谦卑。但如果是在体育课上,也许可以倒过来说:耘耘有多么笨拙,兰琴就有多么灵活。
貌似轻盈的耘耘举止却十分笨拙,这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当她在甩动的长绳下用脚跺出“6.5级”地震时,你不明白她那么大的重量是从哪里来的。翻筋斗就像一摞碎砖头那样东倒西歪,踢出去的毽子像飞向宇宙的流星有去无回,最可笑的是跑步,笔直的跑道能让她跑出曲里拐弯,很多年后我在一份公安系统的卷宗中得知这种跑法有一个特殊的名称,叫“蛇行奔跑”,是专门躲避身后的子弹的。怪不得我们的体育老师这样喊她:“直着往前跑,后面没有子弹追你!”
这样笨拙的耘耘,自尊心却强得可以。当我们分成两拨挑选游戏伙伴,你家我家的分到最后,耘耘多半是那个剩下的人,这时候,你看,她会转身走开,根本不理会你好意的邀请,她会扬着白白的小脸说:“不玩了,我还有事呢!”
我认为耘耘的自尊心是毫无道理的。你自己笨,没人要,不是很自然的吗?
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兰琴。
矮个子的兰琴在跳绳中像一个飘忽不定的精灵,踢毽子时更像一位大师,上下翻飞的毽子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了她的身边,无论她踢出什么姿势永远不离她的左右;单说抓羊拐骨,这是我们最喜欢玩的一种花样,不分季节不需场地,几只羊拐骨,一个沙包,桌子上或地上随便一块空处,便可进行了。羊拐骨,方型,四面,躺下来,一凹处叫“窝窝”,一凸处叫“肚皮”,立起来,一侧处叫“耳朵”,另一侧叫“脚丫”。游戏规则如下:将羊拐骨若干抛洒至地,将相同一面(比如同是窝窝)的羊拐骨抓出场地,如果不同,你还得将它们整理成相同(例如将耳朵翻成脚丫)。但一切均需在抛起沙包落地的间隙进行,也就是说,你必须在抛起沙包后赶紧将某一个肚皮翻成窝窝或将某一个脚丫变成耳朵,或是抓起几个相同的拐骨,之后接住下落的沙包。完成这一切无疑需要一双灵巧的手指和敏捷的眼手配合能力,而当兰琴一边抛起和接住沙包一边用快得惊人的动作翻转和抓起那些羊拐骨时,你只能眼花缭乱。
至今我还保存着一块羊拐骨,它从遥远的岁月中,从一次次搬家和迁徙中幸存下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无数次的触摸和碰撞已经使它变得棱角光滑,质地轻盈,冰凉细腻,如玉,如蜡,类似高级骨牌的质感;还有那“窝窝”处,隐隐泊着一抹残红,像一团美丽的水洼,映照出它当年的浓妆。用蜡笔或颜料染红羊拐骨是我们当时的时尚,这羊拐骨便出自一双我不知名的女孩的手,我们会用两到三个普通的羊拐骨去换这样一只美丽的涂了色的羊拐骨,那么我是从谁手里换来它的,会不会是兰琴呢?我不知道。
兰琴很会玩,兰琴的脾气却很好。高兴时,我们可以指使她,让她给我们缝沙包缝毽子扎花环,她会受宠若惊,仿佛我们给了她光荣的机会;不高兴时,我们还可以骂她,她也高高兴兴,仿佛生来就该如此。我们给她起了许多外号,比如“高两麻袋”(简称“麻袋”),比如“黑麻袋”(简称“黑袋”),比如“傻大姐儿”(简称“傻大”)。让我们感到有趣的是,对这些外号兰琴本人还没怎样呢,倒是耘耘很愤怒。
耘耘对那些嘲笑兰琴的人嫉恶如仇。她对兰琴的逆来顺受可以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形容。她无法理解兰琴。尽管她自己也被孤立,但她不会屈服,她认为她的才能和聪明是没有人可以忽视的。这点我们得承认,在体育课上连一个合格的筋斗也翻不过来的耘耘能解出最最阴险的几何题,她的作文在全班多次被朗读(天晓得她哪来那么多美丽的句子),她的特力独行的姿态和严肃的大眼睛似乎时时在提醒着人们对她不可轻视。事情就这么简单:人们怎样看待你,其实是由你怎样看待自己决定的。
兰琴有一个最著名的外号叫“挣钱”,原因是有一次当政治老师问我们学习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兰琴曾站起来响亮地大声答道:
挣钱!
这是几年前,兵团的孩子们刚到黄羊堡小学上学,我们的政治老师那一口牙还没有炮制成现在这样的烟草色,说话的口气也没现在这么狂妄。记得当听到兰琴这个回答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偶尔的迟钝使教室的空气中有了一段寂静,兰琴那天真而清脆的声音就在这寂静的缝隙中漏了出来,在教室中余音袅袅的回荡,使我们有时间体会它那石破天惊的效果。多么好啊,我们一直被教育说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党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今天,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了,她站在空旷的教室中大声说:
挣钱!
这两个字让我们耳朵嗡地一响,眼冒金星,浑身的血液哗哗流动起来,就像看到鲜血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我们体会到一种犯错误的激情和兴奋,这两个字的起伏音调也那么嘹亮,像一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喇叭在吹响,我们伴着这金喇叭唱了起来,仿佛这声音不是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而是从我们自己嘴里说出来,那么痛快淋漓又那么无辜天真,我们的声音由小及大,先是喃喃的假装模仿后来就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宣泄,直到政治老师用教鞭在讲台上“啪”地一击,我们才冷静下来。政治老师的脸像从水中捞出来的湿猪肉,又青又白又湿,他歪着脸咬牙切齿:
真是岂有此理!
兰琴后来自然免不了一顿批评,政治老师声色俱厉的口才一定就是从这时开始培养起来的;而我们,久久忘不了这件事,一件能让人开心的事情是不会轻易被忘掉的。而且我们也认为这是兰琴的人生经历中最最辉煌的时刻,她由此得来的这个称号也是她所有外号中最出色的,特别是当我们看到她和耘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问:
挣钱,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去玩?你可要想清楚你的立场!……傻笑什么?讨厌!回去挣你的钱吧!
每当这时,兰琴就会惊慌地看看耘耘又看看她们,面露讨好的微笑。
耘耘黑黑的眼睛瞪了起来,她问兰琴:你就这样让她们叫你外号?为什么不反击她们?
兰琴一愣,不明白地问:为什么要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