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运动的习惯是由我父亲培养而成的。我父亲解放前是上海市工商界的一名业余足球队员，是位骁勇无比的门将。平时，他喜欢带我出去看足球比赛，我也常常跟着他在足球看台上摇旗呐喊。记得我读初一时，父亲省吃俭用花了57元人民币给我买了一只大红色的皮篮球，还有一双白色的球鞋。这只红色的篮球一直陪伴我渡过了中学六年。
我打球很卖力气。总是左冲右突，跑动积极，投篮很准。特别拿手的就是投零度球。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不碰板只擦网，“刷”的一声球进了，所以经常打前锋，偶尔也打后卫。练球时，男女生一起拼抢，亦智亦勇，亦苦亦乐，亦悲亦喜。我喜欢做假动作，喜欢玩球场上的魔术，它可以使人聪明起来。
母亲总是喃喃地说：“捕鱼摸虾拾田螺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摸起篮球了呢？”
父亲在一旁帮我说话：“捕鱼、摸虾、拾田螺是小凤打篮球的基础，她真是个科班出身的呀。”
我嬉皮笑脸地说：“捕鱼、摸虾、拾田螺和打篮球，都是我学习文化知识的基础。野孩子、乡下人也能成长起来的。”
家门口，几棵整齐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姐弟几个在门口乘凉。小弟小妹们个个笑嘻嘻的。他们拍着小手嚷道：“大阿姐的篮球打得真好，投篮的动作好漂亮呀！我们也要打球，我们也要打球！球……”他们是经常跟着我们的校队到各校去看比赛，去当拉拉队的。
轻言、细语、和风、掌声形成了我努力进步的氛围。父母笑了，弟妹笑了，我也笑了。
到了高中毕业时，我的一对长辫子已经齐腰了，额前还电烫了一撮弯弯的刘海，经常穿一身白色衬衣，白色长裤，脚蹬一双高帮白色篮球鞋。可以说比较俊美、秀丽。“乡下人”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有特色的上海姑娘了。昔日的乡下毛丫头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一个美貌秀丽、品学兼优的上海姑娘已经初步成长起来了，真有点令人刮目相看呢。
【三】我的大学
大学，对于中学生来说是个多么神圣的字眼呀！我向往，我无比的向往！
1959年7月，当我跨出中学大门的时候，母亲面有难色地问我：
“凤儿，高中毕业了，你想干什么？”
我抬眼看着母亲那张萎黄色的有皱纹的脸轻声地说：“妈妈，我想读大学。”
母亲问我的时候，父亲也坐在一旁，只是托着下巴不说话。
母亲又缓缓地说：“凤呀，我们羊毛衫厂有个宣传干事的位置，厂长同意给我这个困难户，你想去吗？厂址就在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因为你的字写得好，又帮厂里办过宣传栏……”
我低着头，摸着脑袋，想了许久……
我终于开口了：“妈妈，我知道家里经济有困难，弟妹多，生活苦。盼望我来接把力。但是，我心里想的是要读大学，再苦再累我还是想读大学。家务事我星期天回来多做些，妈妈，爹爹，我求求你们了，我去读不要学费的大学好不好？”我边说边流泪，几乎到了哀求的地步了。
就这样，我又在马路上找大学招生广告，就在离光华中学不远的淮海路上找到了一张耀眼夺目的广告。画面上一排男女大学生从人民师范大学的大门走出来，他们是令人尊敬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人民教师。我被画中的情景深深地吸引住了！就是这所大学，我认定了。
说来也真奇怪。人生道路上，有时一时的憧憬，一时的灵感，刹那间的主意，就决定了一生的命运。那么，我的其它的人生道路呢，就擦肩而过了，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同班的男生夏雨和女生王希希与我一起，同时跨入了人民师大中文系的大门。夏雨高大英俊，王希希温文尔雅，他们是我的两度同窗，我的好朋友。年轻人只要进了大学就好，其它一切是不考虑的。
大学和中学当然是大不一样了，况且是所名牌大学。人民师范大学是由解放前的几所大学合并而成的一所综合性的师范大学。师大中文系名牌教授不少，专业课程林立，教学质量在一般师范大学之上。加之59、60两级学制改为五年制，誉称为东方的莫斯科大学。我刚好是59级的，开设的课程与复旦大学中文系基本相同。
太好了，我进入了一个学习的天堂了。五年间，我剪一头齐耳短发，经常穿着白衬衣和黑裙子，一双白袜，配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单边的黑皮鞋，斯文秀气是不用说的了。我家里虽然比较贫寒，然而母亲很会打扮我和弟妹们，总是让我们穿得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的。冬天经常穿一件浅蓝色的学生装，裤子是咖啡色底子白色雪花点的紧脚裤。有时同学们奇怪地问我怎么会穿花裤子呢？我告诉他们我家从老大到老八都是穿一色的裤子的，因为是母亲买了一大块布为我们兄妹一起裁剪的，那是为了省钱。
五年间，我喜欢干的事，无非就是两件：一件是进图书馆或阅览室看书；一件是到运动场锻炼。那时我认为天下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了。有时偶然听到别人说到漂亮，还有什么“系花”之类的话，我觉得很可笑，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穷学生而已。说来也奇怪，那时候不懂得什么是漂亮，而且认为漂亮与我有何益呢？不相干的事！
进大学的第一个国庆节到了。同学们个个忙碌起来，准备的准备，打扮的打扮，要到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去过国庆之夜——通宵狂欢晚会。从祖国四面八方走来的学子们，迫切追求欢乐的情绪是可想而知的，加之班上新结识的34位小伙子和姑娘们，多么想一起去通宵狂欢呢！
唯独我有点怪怪的，觉得闲暇时间来之不易，很想趁寝室里空荡荡的时候坐在里面看鲁迅全集，一本本地翻翻，其乐无穷呀。我没有去参加晚会，独自一个人留下看书。顿时，我感到清静极了。我有点离群，不是我有意这样做的，只是个人兴趣罢了。
然而，读书生活也会出现波折的，有时高兴，有时不开心。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夏雨同学在阅览室里看书。正全神贯注之际，大大的一卷稿纸落在我们所坐的桌面上，我惊讶之余，便慢慢地打开了稿纸……我的天，上面写的都是我的名字：毛金凤，还附上了八首爱情诗。夏雨在一旁探头探脑的，我索性一把递给他。
不一会，我和夏雨便离开了阅览室，迈步走到碧水河边。那是校园中一条宽阔美丽的河，将校园隔成东西两大部分，即称河东与河西。
夏雨说：“金凤同学，这个落款很有趣呀，‘一个体育爱好者’，这是谁呢？”
我说：“不管他是谁，反正是个无聊的家伙。”
他说：“不一定吧，你那么出色出众，有人追求是很自然的事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呀。其实，我心中早就想……”
我连忙打断他说：“好了，夏雨，我们不谈这些了。你我是中学老同学，你知道我家困难，父母很艰辛，弟妹成群，我只有把书读好，才能报答父母，哪有心思谈这些呢？”
夏雨调皮地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夏雨初次用热辣辣的眼光看着我，初次显露出他的心思。
“呸！坏东西。以后不准你牵我的手！不准你陪我上阅览室！不准你到处自夸是我的老同学！你还以为我们是两小无猜吗，少臭美！”
我气极了，扭头就走，一个人闷闷地回到了寝室。
以后，我有几天没有理睬夏雨。夏雨呢，常常向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想听。
尽管同学间有不少小矛盾，但都能友善相处，各自向着自己原来设定的目标而努力学习着。
五年中，我的心很静，志很坚，勤奋钻研学问，不断使自己充实起来。有时感到自己是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有的人只见到我的外表，而没有见到我的内心。
有一天晚上，王希希轻声唱着歌来寝室找我出去散步。当时，我正在阅读刘勰著的《文心雕龙》。
我问希希：“希，《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是我国古典文学批评史上的一部杰作，其批评理论，独具创见，自成体系。那么，这部文艺理论著作对于现代文艺批评有什么意思呢？文艺批评理论与写作理论又有什么联系呢？……”
“好了，好了，女秀才。今天是星期六，大礼堂放电影，去不去看？”
我说：“今天不去看，我的文学批评论文还没有写完呢。我还准备要写一篇《‘文心雕龙’对于当代写作教学的指导意义》呢，题目已初拟了。”
希希说：“真没趣，书呆子。那么我走了。”
正值此时，我抬眼一看，原来夏雨躲在门边。这下子就与王希希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地走了。我不由得“哧”的一笑，原来夏雨跟王希希也不错，真的很好玩，有趣。
他们走了，赶热闹去了。我呢，还在细想：刘勰提出的“积学而酌理”，“为情而造文”，“命意谋篇总章一义”，“辞约而旨丰”，都是极为精辟的写作理论。噢，原来批评理论和写作理论是相通的……读书中，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刘勰的《神思篇》、《情采篇》、《章句》和《宋经》等篇章真是写得太透彻了。它对于当代的文艺批评和写作理论的挖掘，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呀！中国的古典文化对于现代文化、当代文化具有相当大的指导意义，继承传统，开掘新意，是我们的责任。
夜深了，我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享受着窗外吹进来的阵阵凉风，我的头脑愈加清醒了。为什么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的《红楼梦》能够成为社会的历史的镜子呢？原来他们都在“为情而造文”、“积学而酌理”呀，在他们的文字里没有虚假的东西，有的是普遍的人性。我渐渐地懂得了一些书中所言的道理。
别的同学呢？在学习的很多，埋头钻研、勤奋创作的也不少。有的基础好，有的基础差，互帮互学，学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
大学期间，我不自量力，撰写了一些长篇论文，如《论“双百方针”》、《论〈红楼梦〉的语言艺术》、《论民间文学和民族文学》等等，写起来洋洋洒洒，自以为颇有一点新的见解。
就这样，写呀写，练呀练，自得其乐，自鸣得意。我想，如果今后当一名文学艺术工作者或者人民教师，总不能人云亦云，说不出一点所以然吧，总应该有一点儿真知灼见吧，哪怕是只一点儿也是好的。所以说，在学习中我特别喜欢思考，注重培养自己的创造性思维能力。
我想，要努力学习做论文，会做论文说明会思考问题。如果一篇论文写好了，就能写好十篇，二十篇，乃至一百篇。重要的是这第一篇必须是自己规规矩矩地写出来的，中规中矩地写得像个样的论文，而不是拼凑的、抄袭的、随意杜撰的文章。所以，我认为苦练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事。五年间，我一直在苦练基本功上苦苦地挣扎着，苦苦地磨炼着自己。
1960，1961，1962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我与大家一起熬过了较为艰难的时日。我，一个大姑娘家，家中每个月只能供给我3—5元零用钱，而且经常由父亲送到校门口。
生活不是一首诗，生活是一本书。
记得大学四年级周六的一个傍晚：天，灰家的，冷风里飘着小雨。一个同学说我父亲在校门口的门房里等我。我飞也似的奔向门房，父亲那张灰黄色的浮肿的脸已经出现在我眼前，还带着浅浅的笑。
“爹爹！你怎么又来了。”我大声地喊了一句。
父亲一把将我拉到校门外的墙边，对我说：
“凤儿，这3元钱是给你零用的。”于是迅速塞进了我的口袋。我低着头，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父亲的眼睛也湿润了。
就在那个傍晚，就在那个细雨的傍晚，天色渐黑，马路湿滑泥泞。我站在校门口，望着父亲渐渐缩小的背影；望着他那穿着蓝卡其中山装的背影，我泪流不止……父亲有8个孩子，我是最大的，为了我的3元钱他竟然亲自送来了，可见他有多么的难呀。我想，国家有暂时的困难，广大人民群众同舟共济渡过难关，这些都容易理解，想不下去的是我父母有如此的为难。当时，我家已有8个兄弟姐妹，只靠父母做工所得维持生计，实在太困难了。
今天父亲急匆匆来送钱，又急匆匆赶路回家，那心情又会是怎么样呢？
我的父母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包袱，长年累月毫无怨言地照料着我们姐弟8人，他们实在是太难了，太伟大了！望着父亲的背影在马路的尽头渐渐地消失，我热泪滚滚，怎么也止不住……他们培养子女没有任何奢望，有的只是责任和义务，默默地为国家培养着人才，默默地奉献。想到这里，我的心里要大声高呼：人民万岁！中国普通的劳动人民万岁！我的父母是这样，其他同学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是我们的生身父母，他们是一代普通的劳动者！
在这个好学上进的集体里，我在成长。如果别人说我是做作，我也只得由它去。我总是我行我素，从那个时期起就听惯了闲言碎语，所以我渐渐养成了不怕议论和讥讽的习惯，有较强的自制力。
在这个学习群体里，我有时会感到孤独。
到了高年级，我还参加了人民师大赛艇队，并且担任了校队队长，直至毕业。
我在黄浦江边的上海划船俱乐部里集训过两个暑期，驾驶着英国式的“皇家赛艇”穿梭于黄浦江之上。平时，组织20余名校队队员，在师大的碧水河进行训练。河里赛艇齐头进发，队员们个个英姿勃勃汗流浃背，水底下鱼儿竞游，飞蹿水面毫不示弱。口令声声，河水泛波，船竞水面，鱼翔波底，好一派生机，好一首水上运动的歌谣。
我自做主张地参加了校运动队，冬冬夏夏的运动衫发了一大堆，我装了满满的一皮箱。等到我毕业离校时，将运动衫全部还给了学校，我的旧皮箱仍然是瘪瘪的，怎么也鼓不起来。其中的代价和收获是：我更加懂得了运动，懂得了人生应该去奋斗，我的思想是充实的。
五年同窗，使我结识了不少的朋友和知己。
五年同窗，情同手足。我、夏雨和王希希的友谊越来越深了。有一次，夏雨约我到潇雨岛去谈谈心。
夏日的夜晚，天气很闷热。我刚刚训练完赛艇（我是掌舵队员），回运动员宿舍洗了澡，吃了点饭，便匆匆赶去了。
夏雨见我穿着短袖运动衣，下面穿一条白色西装短裤，随意拿着一本书。他的眼睛突然闪亮异常。他走过来，连忙拉着我的手说：“阿妹，你真好！”他靠在亭子的栏杆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气喘吁吁的。他说我与他同学都七年多了，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多，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吗？看着几个优秀的男生在追求我，他的心是什么感觉，心烦还是心痛呢？他说他的心总是隐隐作痛。突然，他用一双大手搭在我的双肩上，并且摇动着，压低着嗓音对我说：
“阿妹，你是学文学的吗？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个文学青年呢？你知道有爱才会有痛吗？痛是什么？痛就是爱！”
他又说道：
“好在你为人比较稳重，别人也不能随便打动你的心，你的矜持，让人受不了。”
只见夏雨两眼冒着热烈的光焰，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双手在颤抖着，身上发出阵阵热气。
我看着这位兄弟发愣了。我的心也有一阵急剧的跳动，被他的青春热情所诱惑。
只要我稍不谨慎，稍稍地稳不住情感，就会扑向他那宽阔的胸怀，就会与他相拥……然而，我突然异常地冷静，我与他是兄弟之谊，我爱他的率真、质朴和热情。我对他的感觉好似我自家的亲兄弟，擦不出爱情的火花。
我轻轻地将他推开，婉转地说：
“夏雨，你是我的兄弟，可不能欺侮我呀。对于爱，对于爱情，我真的还不懂得，也想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