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谷玎和儿子很少见面,只是听辛娟说,宁宁和小溪彻底没戏了。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和她见了一面,小溪说,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经过一再相处,她和宁宁完全合不来。辛娟检讨说,我儿子性格不好,有点儿驴。小溪摇摇头说,不,不怕您生气,我觉得他有一种狼性!辛娟还是为这个比喻生气了,她望着小溪姗姗而去的背影,对站在身边的老焦说,这孩子的美经不住推敲,因为她身为平民,却拿自己当公主了!
按照规定,每个姑娘要回答几个问题,以便听听声音和口齿。会外语的说几句日常用语,也就行了。然后面带笑容走几个圈子,把各个侧面的丰姿尽情向人展现。一些姑娘长相还可以,但一张嘴就满口大馇子味儿,平卷舌不分,把烧鸡说成臊鸡,把茄子说切纸。还有一些港腔港调的,又港得不到家,弄成了洋泾浜。
于海石说:“这和大舌头秃舌尖结巴等生理缺陷不一样,经过一两个月的培训,完全可以纠正。”
谷玎说:“到时候过不了关的不能上岗。我们在别的方面可以学南边,在这方面不能学;我们要坚持讲普通话,不能让南边的钱给熏懵了。--他们说的那叫什么话?稀松的嘴,舌头绾不过花来,呜哩哇啦跟鬼子似的,可闹死我的中国心了!”
形体考核就更加有趣。一紧张,有的姑娘就顺拐了,还有的莫名其妙地跛起来。兴奋型选手就随着乐曲走起猫步,一时秋波闪烁,顾盼生辉,竟然是风情万种了。
谷玎说:“这种女孩太野性,那眼睛都带勾的,有一种天生的诱惑力,演爱情戏还可以,当宾馆小姐,就显得不安分了。招进来也得好好教育和管束,要不然造成顾客错觉,弄出飞短流长,那就丢咱们北沙的人了!”
于海石说:“谷指,这个你放心,有我在就有阵地在!”
玉秀表现得生硬拘谨,一看就是山沟沟里来的。问她家长姓名,她说没有家长。
于海石说:“怎么可能没有家长?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玉秀一指谷玎说:“你问他吧,我不知道他知道!”
谷玎就红了脸,摇头叹息说:“你就写我的名字吧,苦命的孩子,是当年那个错误年代的尾声里,一不小心冒出来的一个错上加错的音符!”
于海石说:“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她脸蛋儿还挺不错,可她不会笑,瞧见么,冷落落的像个冰雕!”
谷玎很行政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也得给我留下!”
于海石就在名单上画了圈圈,说:“你是家长,我敢不留么?”
轮到小溪,谷玎觉得不好说话,就假装上厕所,把决定权送给于海石了。小孙跟在后面,一边往小便池里撒尿一边说:“你儿子眼光还是很不错的,那女孩漂亮得晃眼睛,都能上挂历了!”谷玎抖抖残余的尿滴,颇有不满地说:“黄了。别在厕所谈这种事好不好?既不文明又不卫生!”
谷玎好半天没进屋。他朦胧地感觉到,失去了小溪这颗砝码,儿子的处境将是很危险的,他必须将儿子从虎口里抢救出来,不然他就会面对千夫所指了。在外面的空地上转了几个圈子,他就靠在大树上,用大哥大拨通了省城朔黎的电话。
“作家,玉秀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问。
“我正在努力,但是很有难度。”朔黎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孩子失望!”
谷玎说:“你帮了一个孩子,再帮一个孩子吧。我想让宁宁到省城去读自费大学,文科,什么专业什么学校都行,走门子拿多少钱我都认了,要不然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晚要出事的!”
朔黎说:“不会吧,我记得宁宁挺优秀的!”
谷玎说:“算我求你,行不行?我的忙不帮你帮谁?”
朔黎说:“行,豁出一张老脸来找找关系,你就准备行李吧!”
回到考场,录取已近尾声。小溪似乎无可争议,可胡泉的女儿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她用一只眼睛看人,令人有一种瞄准射击的感觉,而且目光里有一种仇恨,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似的。走着走着猛一回头,唰啦一家伙,那含羞式纷然甩开,本来是个很潇洒的动作,却露出那块朱砂记,有一种图穷匕见的效果。
于海石说:“妈的,一个女杀手,就这德性值台,还不得把旅客都吓跑了!”
谷玎吸一口烟,让它在肚里返转一下,又从鼻子里吐出来,然后蘸着桌上茶水,画了一个半圆不扁的圈圈。
谷玎说:“就是猪八戒它二姨,你也得留下。这个是林业局老戴发了话的,为了两家关系,破一个例也值得。再说,她爸爸因公负伤,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成了植物人了!”
于海石说:“咱们是宾馆,又不是慈善机构!”
谷玎说:“那该照顾的也得照顾,社会主义嘛。十个和尚夹一个秃子,就让她在后院干点儿杂活吧!”
于海石说:“要是算她,就多一个了!”
谷玎有些为难,正好工地上来了电话,就顺水推舟说:“你掂量着办吧,相对合理也就行了!”
于海石想把胡泉的女儿打发掉,又不想得罪人,就把初步录取的小姐召集起来,按个头排好,每人身上别一个纸号码,向左转向右转,都转得碰鼻子碰脸的,小姐们就嘻嘻笑。
于海石说:“我们预选时多了一个人,这么做是留给大家民主的余地,现在大家进行无记名投票,把你认为最不适合当宾馆小姐的那个人选掉!”
玉秀负责收票。她发现大家的指向都很明确,票上写的几乎都是胡泉女儿的号码,只有一张写的是她。她看看胡泉的女儿,她显然也有预感,低着头,看不清脸,像个等待判决的罪犯,一蓬黑顺的头发遮在前面,几滴亮晶晶的泪水悄然向下洒落。
玉秀把那些纸折起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对于海石说:“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和别人不一样,不存在待业问题,而且我们旌旗营也不穷。我岁数还小,再说,我并不热爱这一行;我在我们村里端了好几年的盘子叠了好几年的被,我干够了!”
于海石说:“那不行,你是谷指特定的!”
玉秀说:“他只是我叔叔,他又不是我爸爸!”
于海石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强扭瓜不甜。不过,我得给你叔叔打个电话!”
小孙刹住车,熄掉引擎,谷玎这才发现,新加坡宾馆工地异常寂静,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韩老翻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朝小城一动不动,像明信片上“猴子观海”的景观。
“怎么回事?”他问。
“工人们闹罢工了!”韩老翻神情沮丧地回答。
在此之前,谷玎隐隐感到工人中酝酿着什么,但他绝没想到,他们竟然选了这样一个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联合起来闹罢工了。他们明确提出,如果每天不增加二十元工资,如果不能保证工资每半个月及时发到手上,他们决不复工。
韩老翻说:“还不是怨你们共产党,早年就领着工人闹罢工,结果让工人学会了,现在又反过来用这招治你们!”
谷玎说:“工人们也没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了自身利益,性质是不一样的!”
韩老翻说:“他们这是得寸进尺,工资都提高好几回了,还要勒我的脖子;我包一个工程,干了一冬带八夏,总不能赚不到钱,反倒陪个老×朝天吧?要是提一个要求满足一个,那他们就得跟我要慰安妇了!”
谷玎说:“这么大的工程,你怎么会赚不到钱?少泡两回卡姐,少打几把麻将就有了!”
韩老翻说:“谷指,这回栽就栽到你手上了。我这种民营企业,也没什么规章制度,像饭桌上的大酱,谁都想伸手蘸蘸(占),表面上看钱不少,可究竟能到我手里几个?狼撕狗咬人吃马喂的,剩下的就很有限了。你以为我容易么?见个庙门就得烧香磕头,谁也得罪不起,兔子大的人,我都得像祖宗似的恭敬着。我要想挣钱,就得从工程里省,可你看得太紧,我没法做手脚,生吃活拉的赔进去了!”
谷玎说:“一切都是按照设计,按质量要求办的,除了一个破芦席围成的厕所,你也没搭上什么!”
韩老翻看着乱糟糟的场地,不禁悲从中来,小眼睛挤咕挤咕,泪水就滔滔滚滚地落下来了。
谷玎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有问题解决问题,大老爷们,哭的什么?”
不说还罢,越说韩老翻越来劲,竟然演变为一阵放任的号啕。这让谷玎想起一本书的名子,叫做《富人也流泪》,且不说内容,这名子起的就够棒的。
看着韩老翻哭,小孙就笑,手指上绕着车钥匙,凑上来说:“好歹也叫个经理,这么哭也不怕别人笑话?粗嗓大气,像鸡巴驴驹子似的!你整天神神仙仙的,再哭那就是烧包了,老百姓的孩子都有上不起学的,你个那个犊子又蠢又笨,却给送到穆江贵族学校去了,一年一万五,北沙城里有几个能拿得起?”
韩老翻说:“我也不是指望他出息,我是怕别人绑票,给他找个保险的地方;我接到过好几封恐吓信了!”
谷玎说:“等往后大家都富起来,情况就好了。我倒是希望你儿子能真正成为贵族,不至于像你似的,富而不贵!你有钱,但你缺少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高尚!”
韩老翻收敛了哭声,点了一支烟抽着,做出服膺的样子说:“谷指,我佩服你也害怕你!”
谷玎说:“怕我干什么,我又不凶神恶煞!”
韩老翻说:“因为你太干净,屁股上没屎!”
谷玎说:“人家都说我吃了你的回扣呢!”
韩老翻说:“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可我点儿背,偏偏遇到了你这种不吃回扣的人!”
小孙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不吃回扣还不好么!”
韩老翻又嘻嘻地笑了,朝小孙摆摆手说:“你的,真正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
谷玎仰望着晴秋的天空说:“别人怎么着我管不着,我自己得问心无愧。我不信佛,但我欣赏佛家这段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常拂拭,莫使染尘埃!”
小孙和韩老翻都不做声了。一阵清风拂来,美人松粉红的枝条翠绿的针叶摇曳出翩然的舞姿。一群候鸟在北沙城上空盘旋一阵,静默地滑出画面,隐入另一片天空去了。盆地四周的山峦,已经呈现出斑斓的色彩了。
李甸来领一伙工人在火车站扛大件,一件五毛钱,货主就拿一沓崭新的毛票站在一边发放,叫做一把一利索。他们每个人都挣了这么二十几张毛票,谷玎和韩老翻就赶到了。
李甸来说:“谷指,我们的活还没干完,干完活再说话!”
谷玎说:“行,我也算一个!”
就躬下腰,奋力扛起一个大件来。韩老翻看了,也扛起来一个。两个人都不是干活的人,晃晃荡荡走了没几步,就喘做一团,哈哧哈哧的如伏天热狗。工人们看了也不接,说解放四五十年了,总是说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结果还是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你们尝尝挨累的滋味也好!谷玎总算扛到了地方,韩老翻在半路上就给压趴蛋了。
干完了活,大家聚在站台边的一块草坪上歇气。
李甸来说:“工人容易么?”
谷玎说:“不容易。我一开始也是当工人,吃的住的没你们好,可干的活比你们还累!”
李甸来说:“既然如此,废话少说,赶快答应条件!”
谷玎说:“你是领导工人罢工的领袖?”
李甸来说:“我算什么领袖,比刘少奇他们差远了!”
谷玎说:“你出生晚了,要是早那么几十年,中小学课本里就该是‘甸来同志一身是胆’了!”
李甸来说:“反正,韩老翻想收买我,让我当工贼,我没干!--谷指,我真不明白,你身为共产党的官,为什么不和工人们站在一起,反而向着资本家说话!”
谷玎说:“我不认为工人和资本家就是天生对立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就会陆续成为资本家的,当然,是名副其实的资本家,不是韩老翻这种包工头。比如说你!”
李甸来把口气缓和下来,说:“是,我想多挣些钱,回家乡办一个小厂,缫丝啦,纺织啦,制鞋啦,还没太想好,反正我肯定比韩老翻强!”
韩老翻垂着头不说话。
谷玎说:“工资和劳动量都是标定好了的,即使增加,也得有个限度,要不然也不好谈判!”
李甸来说:“谷指,我到底明白了你为什么帮着韩老翻说话。你人缘不错,很多事我们都是看你的面子。可听说你吃了韩老翻的回扣,大家就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了!”
谷玎扔掉三发烟蒂,仰天长叹一声说:“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这也是你们闹罢工的一个原因吧?我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呢?我没办法,我又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大家看。你们要是认为这是真的,那就往我脸上吐唾沫吧,就像对待秦桧的铁像一样!”
谷玎说着,扑通跪在地上,翘着海豹胡子,把脸坦然地迎向工人们。这是一个古老的动作,但他做得十分虔诚,神色坚定而又眼含泪水。工人们如同一片泥塑的群像,呆呆地看着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向下扯出一个富有弹性的长度,像一个饱满的惊叹号,终于戛然断开,露珠般挂在成熟的草叶上。
韩老翻看着受不住了,霍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头上的天空说:“我韩老翻再不是玩意,可我不能昧这个良心。吃过我回扣的人有,也不是一个两个。你们当我打麻将输钱就是玩玩么?那是变相送礼,我不送礼能包到这份工程?没这份工程你们上哪干活挣钱去?咱弟兄都是一个锅里捞饭吃,稠了稀了,滋味都是一样的。按说谷指辛辛苦苦,黑天白日跟着大家骨碌,没他给撑着,这工程就塌架子了,是最该吃回扣的人,可他没沾过一分钱。要是你们不相信,我陪谷指跪着,你们拿石头砸我也成!”
群像重新复活起来,慌忙扶起谷玎,七嘴八舌地说:“也都是牛屁股的苍蝇瞎哄哄,谁也没叫真。我们好歹叫工人阶级,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挣钱不是唯一目的,只要心里敞亮,只是有些事做得让人心里没法敞亮。”
韩老翻说:“我想了又想,最近没什么事对不起大家!”
李甸来说:“罢工并不是完全由工资引起的。木工小徐的老婆得了阑尾炎,拍来的电报却被韩老翻压下了,昨天有人在垃圾堆里拣到,一看都过去十来天了。事情一张扬出去,就犯了众怒,什么黄世仁,刘文彩,韩老六……把他们所掌握的有数几个坏人,一古脑全安在了韩老翻身上。”
韩老翻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可小徐从人群里站出来,铁青着脸,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他的手上贴着邦迪创可贴,上面还带着模糊的血迹,戟指的效果就很是令人惊心动魄。
谷玎说:“这事儿我知道。本来,韩老翻想做一件不留名的好事。他收了电报就跟我说,这种病不算大病,家里的意思也不是让回去,邮几个钱算了。就偷着往小徐家邮了五百元钱,怕小徐知道了心里不干净,也没告诉你……”
小徐的指头就缓缓地弯下来,惊讶地看着韩老翻,好像不认识似的。韩老翻揉搓着茄紫色的老脸说:“也没干过好事,业务不熟,都是跟谷指他们那些人现学的,没曾想演反角演惯了,演正角就不大像,弄来弄去,就穿帮了!”
小徐低了头,脸上浮现出一层酡红,喃喃说道:“我不能花你的钱,我怎么能白花你的钱呢?等开了工资我就还你……”
草坪上的人一时都不说话了。一列火车铿锵地开进来,有一扇关着的车窗夹着一束矢车菊,带着异域草原的洁净气息,蓝盈盈地在风中颤动。它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勾起了每个人无边的遐想,只是窗玻璃反射着清冷的日光,使人无法看清里面的内容。
半晌,韩老翻说:“每天再增加十块钱吧,就是把我枪毙了,也只能这么多了!”
李甸来站起身来说:“十块就十块。我们说过,挣钱不是唯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