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位爱国商人,屡次来见我讨论救国的事,并且有意呈递救国的条陈。我说:“你的条陈,是否确切先不必说。凭你这一个毫无声望的人,居然要‘伏阙上书’就是不知自量。并且每一个要人,必有几层的包围,你的条陈又岂能达到他的尊目。与其白耗精神,空生闲气,何如安分守己,做你的买卖。要知救国并不在乎干政,各尽本分就是为国家谋富强的之一法。譬如,你的贵行是买卖米面,你只要不囤积居奇,不大斗买入,小斗卖出,不向米面里掺东西,不劝人吃‘西贡’吃‘仰光’,遇到善士捐舍米面票,你真能给穷人准斤十六两,就是救国,也即是救民。”
又问:“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匹夫,岂能放弃责任,不管国家的兴亡。”我说:“顾先生的意思,并非指定邦国危亡之日,匹夫匹妇全应舍弃当尽的本分而去救国。他所以提出匹夫匹妇来,正是激励一班要人。匹夫匹妇尚须负救国救天下责任。至于一班要人,更是责无可卸了。”
帝制国的君臣,向来负亡国之责。因为帝制国的人民,是处于奴仆的地位。譬如,主人若将家弄败了,只有主人负责。民主国的公仆,永远不负亡国之责。因为民主国的人民,是居于主人的身份。譬如,奴仆若将家弄败了,人也必是要将责任归到主人身上。况且,以我中华民国而言,这四万万多位主人,既有这个权,那个权。所以公仆们,可以永远立于无过之地。
公仆这两个字是由英文Public-sevant译出来的,是首先经华盛顿发明的,是专指民主国的官吏而言。因为民主国的官吏,是人民选举的,是为人民办事的,是服从民意的,是不敢独行己见的。所以,我以为民主国的官吏,若没有华盛顿那种为人民鞠躬尽瘁、大公无私的心志,就不配妄用公仆这个名词。
富家的主人,若对于家务不关心,必致养成一班恶奴。专以北平一处而言,有一些旧日的富家的主人,现今多已成了乞丐。至于他们的仆役,多已变成了富翁。我详查他们败家的原因,多不是因为他们吃喝嫖赌,多是因为过于信任仆役,以致“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人日瘦,仆役日肥”。甚至反奴为主,上下颠倒。民国的人民若对于国事不加注意,只容一班公仆们任性而为,将来所得的结局,恐怕还不如北平富家的主人。所以,孙中山才提倡“民权”以防公仆们的存私作弊。
富家的仆人,并非全是没有良心的。有些主人败家之后,反可依赖仆人为生。甚至有些发了财的仆人,不但能维持主人的生活,并且对主人能尽旧日礼节。至于不入轨道的民国的“公仆”,多是高居主人之上,作威作福。平日既不将主人看在眼里,亡国之后,他们必跑在一边安享快乐,更不管主人是死是活。
仆只是私的,并没有公的。愈是一人之仆,或小家庭之仆,愈能尽为仆之责。假若是大众所用的仆人,必然没有专诚的忠心,所以仆字之上,若加一公字,实在是不合情理。
凡事须顾名思义,有其名就当有其实。民国的官吏,既以公仆自居,就当细想仆字是怎么讲。假若住必洋楼,衣必华贵,食必精美,行必汽车飞机,而对于国事,成则居功,败不认过,未免是名卑实尊。如此,我宁愿生生世世为民国之公仆,绝不愿名尊实卑而为民国的主人。
我是求实不求名的。我常说:“当犬马之名目若能享祖宗的待遇,我甘愿为犬马;得祖宗的名目,而受犬马的痛苦,我绝不当祖宗。”
假若民主国的公仆不肯尽公仆之责,将来公仆二字,就要成了字典里最恶劣的名词。譬如“救国救民”四个字,岂不是可尊可敬可钦可佩的好话。然而为什么,老百姓现在一听这四个字,就要长吁短叹,皱起眉头。
私仆若忘恩负义,营私肥己,就是恶奴。然而,其罪只关系一姓一家。公仆若忘恩负义,假公济私,便是民贼,其罪关系全民全国。前者,仅招一生一世的讥评;后者,则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中日两国,变法的时候,相差不远。然而,一则因变法而弱,一则因变法而强。我中国所以得到相反的结果,只是因为一班执政的人,专能在法上变革,而不在自己的心上改善,徒有良法而无良“心”,焉能得到良好的成绩。
不会变法的国,如同“沐猴而冠”的猴,纵然日日熏浴,天天更衣,到底还是贼头贼脑。不改良进化,还不失本来面目,一向人里打扮,反倒格外难瞧。
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的变更,毫无关系。
法制不过如同器械。徒有精良的器械,而无干练的工匠,也是无济于事;徒有完美的法制,而无公正的人员,也是有害无利。所以,重法制不如重人格。各项的工匠,若仅凭技艺,不讲道德,绝不能做出利民的政绩。
怕得罪小人,就是小人;肯扶助君子,就是君子。
中国古时重德化,西国今日重法治。化是温和的,是无形的,是静而不扰的;治是强暴的,是露骨的,是勤而多变的。施德化,则须勤于修己;讲法治,则须劳于防民。德化,是出于情;法治,是生于术。情之用,无尽;术之用,有穷。情专能感人内心;术仅可制人外体。
为政的人,勤于变法,不如勤于正心。对于自己的一颗心,若不能将它放在腔子里,而欲使人民的行为,不出轨道,焉得能够。正心二字虽然是腐化的名词,但是无论哪一国的要人,若不能先由二字做起,纵然天天变法,日日改制,也是只能扰民,不能利国。
革命,不只是革除专制者所受的天命,是革除专制者所为的弊政。假若旧弊虽除,又生新弊,就是反革命。如若旧弊未清,又增新弊,那么,连反革命三字,还不配担承。
罗洪先说“圣人居危临变,莫不省躬改过”。现今我中国全国,已到危急变乱的境地。我国的要人,纵无希圣之心,也当为惜名着想。凡是一个要人,就有历史里的位置。若肯为千秋万世的令名预计,目下的当务之急,须先省躬改过。这样,才能息止人民的愤怒,才能感发同僚的天良。如此,才能精诚团结,才能上下一心。
救国先救党也罢,救党先救国也罢,无论施行哪一种方法,也必得先由救心入手不可。心若沉沦下去,自己先失了做人的资格。人若失去做人的资格,就成了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自身尚且不能保全,何况身外的国事党事。
“精诚团结”一句话,说着容易做着难。这个难字,不在外人而在己心。当权的要人,若能除己见开诚布公,难事也成易事。因为所谓精诚团结者,是须由自己首先向人求团结,并非端起架子,坐在家里等候别人前来向你尽精诚。
“斯人不出,如天下苍生何”是从古以来,朝野上下对于真有救国本领的要人的想望之辞。若自问真有救国的能为,并且在全国苍生的渴望之下,就当俯顺与情,不顾己私,立刻出山,负起救国的责任。万不可躲在一边大唱高调,而辜负四万万苍生之心。否则,莫如支领一笔巨款,出洋去做寓公,以免惑乱人心。
国内的政敌,毫不足畏。身边的小人,实在可怕。从来我国的要人,所以不能成功,多不是因为受了政敌的攻击,而多是受小人的蒙蔽。要人若把消除全国的政敌之心,用于肃清身边的小人。我以为,绝不致走入失败的路途。
有人问我:“在专制的时代,一些圣帝贤王名臣良将多是起自田间,深知人民痛苦,所以能得到民富国强的成绩。我民国的要人,也多是由贫贱出身,为什么竟得到相反的结果。莫非他们全是些毫无知识的坏人吗?”我说:“其中颇有几个有知识的好人。不过略一得志,就被身边小人,用‘米汤’给灌糊涂了。”
小人善能窥察长官的心意。掌权的人,若以公正的心办理国事,小人绝不敢以偏私的言语,欺瞒诱惑。小人固然可杀可诛,而以偏私办理国事的要人,更是可耻可恨。就以民国“皇帝总统”袁某而论,他若不想背叛民国,他那身边的几个小人,绝不敢假造“顺天时报”,助长他的私愿。
小人全是眼光太短,只愿一时的富贵。君子全是目光远大,肯虑千载的荣辱。小人唯恐他的主人,不为莽曹。君子唯恐他的主人,不为尧舜。在俗人的眼光看来,小人未尝不是通达时务的俊杰,君子未尝不是顽梗不化的匹夫。
历史中所载的小人,在当日全是自以为聪明之辈。历史中所载的君子,在当时全是被小人所讥为不达时务的人。小人,在当日权威愈大,到后来挨骂愈多。君子,在当日遭讥辱愈多,到后来受颂赞愈甚。
什么叫随和?自重的人,绝不随和。什么叫顽梗?自重的人,必要顽梗。水性杨花最随和。盘石砾柱最顽梗。结果,随和的,乱流乱飞,不知达到什么所在。顽梗的,不摇不动,永远不失固定的根基。
若是一国的要人,抱定“许我们任意唱高调,不准你们凭心说实话”,就如讳疾忌医的人,永远也不能有身强体健的希望。病人讳疾忌医,所害者,不过一身一家。要人饰非拒谏,所害者,普及全民全国。
薛瑄说:“进将有为,退必自修,君子出处,唯此二事。”近二十余年以来,我国的要人多是进而不思为国家谋福利,退而专想为自己泄私怨。可为之时,不知所应为。可修之时,不知所当修。否则,绝不致内乱不止,绝不致外患层出。
刘向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有治国之责的人,若能将这话记在心里,我以为,国事并不难办。只怕是“愚而用私”反将别人认做了愚人。
治国的正道,只是清静无扰。亡国的原因,多因胡改乱革。改革之见,若出于大公之心,尚须详加考虑。假若发于偏私之念,当知一动不如一静。要知,百姓若不得安生,你们也不能独享幸福。
专以要人而言,天良就是公、诚。公则正,诚则实。正,可以服人。实,可以感人。若不能服人感人,必是不公不诚。不公不诚,就是私,就是伪。私必偏倚,伪必空虚,偏倚即不能自存,空虚则无所依据。并且私字伪字之音与死字危字之音相近。这虽是有些强拉硬扯,可我以为,私是死征,伪是危兆,私与伪绝不能支持长久。民国以来许多的要人,所以不能成事,只是因为缺乏公诚。所以不能公不能诚,只是因为先将天良丧尽了。
现今我国,因为外患紧近,“团结一致”的标语,又成了一时的口号。几乎是一个要人,就必拿这四个字作口头禅。其实,无论在哪一国,团结全国的小民易,团结当权的几位要人难。要人若肯团结,小民自然一致。
要人所以不易且不能团结,只是因为他们不肯以公、诚相待。所以不肯开诚布公,只是因为误将别人全当做愚人。于是乎专以诈、伪相尚,不肯吐露真实。用这种方法以求团结,岂不是南辕北辙。《说苑》上说“巧诈不如拙诚”。古语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要人若果有团结的志愿,不可不先将这两句陈腐话记在心里。自己若本不巧、不智,用诈、用私,更是自寻烦恼。
《袁子政书》上说:“凡有国者,患在壅塞,故不可以不公。患在虚巧故不可以不实。患在诈伪,故不可以不信。三者明,则国安。三者不明,则国乱。”这“有国者”三字,并非专指帝王而言,只要是执掌一国大权的人就是有国者。我国虽名为民国,我国的要人,虽自称“公仆”,可是,要人无论如何客气、自谦,我国的命脉,仍是操之于他们之手。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所以一日不如一日,并非百姓不堪造就,怨一些要人们,十之八九,不具尚公,不肯崇实,不肯重信。
程颐说:“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以术驭人者,人亦以术而待。”王艺说:“使诈,则能愚人。推诚,则能感人。感人者,可久。愚人者,不常。感人者,动以情。愚人者,用其术。然情之用不竭,而术之用有穷。”某总统因为小有才,目中无人,一生惯用权术。竟不知,权术还不可常常用之于粗鲁的大兵,何况屡屡施之于精明的人士。到底,他的私智用尽,露出马脚,不但未能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气愤羞愧而死。他若肯推诚待人,秉公治国,何致身死名辱,留下千秋万代的笑话。
张栻说:“至诚可以回造化。”造化,在这里,就是“天”。古时以为大乱是有“天意”的。现今还有人说,我国人民所以困苦惊慌,不得安生,是因为遭了“劫数”。劫数,也有人认为是出于天意。这不但是迷信之词,并且是移过于天。大乱是人造成的,劫数也是人造成的。所谓人者,不是小民,即是要人。虚空无知的天不能负祸国殃民的责任。现今要人所应办的要事,不是挽回天意,是要先挽回民心。所谓有挽回民心者,是要先挽回自己的良心。孟子所说的“收放心”,也就是指收回自己所固有的良心。若失去了良心,绝不能有诚的表现。若无诚意,纵然学尽了科学,用尽了智力,大乱还是不能止息,民生还是无有指望。
刘行简说:“天下之事,下合人心,上合天意,中合大道,唯有一言,公而已矣。”公则可免壅塞之患,公则可杜虚巧之谋,公则可消诈伪之机。一国之中,若没有这三种大害,帝国主义虽然狠毒,也必无隙可人。莠民盗匪虽然喜乱,也必化为善良。因为,只要国中的要人能以公为心,国中的一切全能上了轨道。如此,外患也就可以防止了。《孟子》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自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有一个私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