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佐藤一齐的《言志录》上说:“凡事有真是非,有假是非,假是非,谓通俗之所可否。年少未学,而先习了假是非,迨后欲得真是非,亦不易入。所谓先入为主,不可如何耳。”依我看,竞争或斗争的学说,全然是假是非。若欲保存我国自古以来立国的美德,万不可以外人的邪说偏见,毁了我国青年人的心田。
我国若能不变祖先所遗留的“仁让和平”的美德,绝不致灭亡到底。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因为受了竞争的麻醉,已然疯狂了。他们若非改取“仁让和平”的途径,绝不能支持久远。
战争原是不得已的举动,只可施之于敌对的兵卒,万不可牵累无辜的百姓。欧美在前些年,对待敌国,还分“战斗员”与“非战斗员”(Non combatant)。对非战斗员,向不加以伤害。自近几年,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专以毁灭后方的老百姓,为取胜的门径。这种残忍的行为,尤甚于洪水猛兽千百万倍。人类的文明,若专以能杀人为断,那么,人类还不如倒退几千年,去度那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生活,反能免去许多的恐惧。
《尉缭子》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此皆盗也。”严实说:“百姓未尝敌我,岂可与执兵刃者同戮。”吕祖谦说:“后世用兵者,以黄石公一书,无与比者。不知黄石公未出之前,三代之兵,一举而无敌于天下,兵书何在,黄石公有一秘法在人间,人自不识。三代之得天下,亦不过此道,唯‘仁’一字耳。”汪氏《兵学三书叙》里说:“兵者,逆得顺守,全军保民为上,无取禽猕草雉也。”我中国名将名臣,无不以不杀无辜为是,全是以仁存心。不嗜杀人正是文明进化的标准。欧洲列强自命为文明进化,竟肯发展毁灭敌国人民的狠心,岂不是退化野蛮的现象。
某要人解释人生的意义说:“在于吃饭,在于生小孩,在于招呼朋友。”他这话,虽是出于玩笑的口吻,未免是将人类比为禽兽。人类的生活,固然离不开饮食传种,可是除了办理这三件自私的大事之外,尚有许多对人类应尽的义务。马牛羊鸡犬兔的一生,除了饮食传种之外,还能有益于人。人类的生活的意义,若仅以做到这三件私事为止,又怎配称为万物之灵?至于“招呼朋友”不过是社交之一道,禽兽之间也有这种行为,又岂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
英谚说“人是宇宙间的灵魂”,又说“人是造物中的王”。这两种说法,与《书经》上所说“万物之灵”的意义相同。按字面讲,即说是魂灵,人就当对这个“灵”字注意。即说是王,人就当对这个“王”字用心。假若不辨邪正,不明是非,就不配称“灵”。假若胸无主见,随人转移,就不配为王。既不能灵于万物,又不能超于万物,虽生成一个人形,不过是一个两足的动物,或能言的禽兽而已。
英文说“人是社交的动物(Social animal)”。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Political animal)”。有人说“人是有五性(仁义礼智信)的动物”,又有人说“人是知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动物”。前两种说法,绝不能将人类的地位抬高。因为社交不过是友谊的往来,鸟兽鱼虫何尝没有这类行为。政治不过是维持秩序保护生命资产的团体组织,鸟兽鱼虫中,也颇有类似的举动。后两种解释,也不能将人类尊为万物之灵。因为禽兽中,也颇有些能尽五性行八德的成例。
我以为,最好是说“人是能辨别是非的动物”。人对于五性八德,是知道应当常久尽行的。能尽能行就是“是”,不尽不行就是“非”。禽兽只知尽行,并没有“为何当尽,为何当行”的理性。
自从邪说侵入我国以来,许多知识阶级,尤其是一些奴化的学者,已经不肯展布天赋的特能辨别是非,并且偏要悖逆天良,违反人情,而颠倒是非,以致阴阳易位,内外不分,亲疏莫辨,上下错乱,黑白混淆,香臭不知。他们全是民众的表率,全是领导百姓的指针。他们既然乱了方向,又何怪无知识的人民为非作歹的日众,犯法乱纪的日多。我以为,现今欲救中国的危亡,不在乎添置飞机大炮,须先要使这些知识阶级,不能假借吸收文化之名,散毒种祸。
人类所以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是非之心。人若失了是非之心,就是自入于禽兽之列。人的思想与行为,若与禽兽相同类似,就是退化。据我观察,禽兽对于阴阳内外亲疏上下黑白香臭也能辨别。人若故意混乱这种事实,不但是愧对禽兽,简直就是退化到了木石的地位。
我并不反对文化。我所反对的是蒙着文化皮子的野化和蒙着进化皮子的兽化。并且,我以为,我中国在努力追求科学化或时代化的当儿,更不可不赶紧讲求“人化”。
《龙溪子》说:“学者,学所以学为人而已。此外更无余事。”你学会了科学也好,游遍了外国也好,得到十个博士学位也好,但是万不可因为学了科学游了外国得了博士,而不肯学为人。古人说“为做官把人丢了,实在不值”。自古为做官,而丢了“人”的很多,万不可因求学,也将“人”丢。现今外国利用科学,灭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就是因为未学为“人”而失了人性。
学为“人”,不是学八面玲珑的圆滑人,而是学天真不变的正直人;不是学有大学问的人,而是学未失“人”格的人。我所说的人格是人与兽不相同的地方。
有人问我:“现今的新人物,几乎人人张口就说‘要为人类谋幸福’,为什么人类的幸福反因之日灭,人类的痛苦,反因之日增?”我说:“这全是因为他们只将自己当做‘人类’,不肯将别人当做‘人类’看待,并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类’是什么。”
外国某学者说“人类是能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并不能提高人类在世界上的地位。我国俗语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这句话也不能表示人与禽兽的分别。因为言语不过是为传达思想交换意见的。禽兽的话,固然不如人类的话精细完备。可是,我以为,不能由言语的精细完备与否,判断品格的高低。正如乡间的愚民说话,虽然不如城市的绅士咬文嚼字,可是以人格而论,恐怕愚见还要高于绅士。由此可知,所谓人类者,并不是因为能说人话,乃是因为能办人事。
能说人话,并不足贵,能办人事,才是可尊。鹦鹉与猩猩,所以仍然脱不掉禽兽的名称,只是因为它们仅能说“人话”。现今,世界上所以七颠八倒,民不聊生,也就是因为肯办人事的人少。专能说好听的人话,而偏做损人利己的兽行,言行不顾,也就等于猩猩鹦鹉。猩猩鹦鹉,并不明白它们所说的人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它们的言行相违,还觉情有可原。
人类的来源,按“神造说(Creation Theory)”,上帝造成万物之后,才造人类,据“进化论(Evolutoism)”,猿人(Ape-man)进化而为“人”也是在万物进化之后。这两种说法,固然有“不合乎科学”与“合乎科学”的差别。但是“人类在世界上出现最晚”是不容否认的。万物如同士卒,人类如同将帅。士卒虽然先行,将帅虽然后到,可是统制之权,仍是操于将帅,将帅的知识,必须高于士卒,才能指挥士卒而不为士卒所制。人类的知识因为高于万物,所以才能为万物之灵而超出万物之上。
将帅所以能运用士卒,是用心灵,而不是用蛮力。人类所以能支配万物,也不是用蛮力而是用心灵。以奔驰杀砍的本领而言,将帅未必高于士卒,以飞走抟噬的能力而论,人类实在不如万物中的禽兽。将帅仅用蛮力,绝不能无敌天下。人类专施蛮力,也不能有进化与文明。可惜,人类现今偏不向心灵上追求,而只向蛮力上注意。尤可惜,人类更将心灵与蛮力合用于自残同类,反不如禽兽专以蛮力对异类竞争。
禽兽对异类竞争,只用天赋的爪牙。人类对同类竞争,专用人造的利器。爪牙杀伤之力有限,利器杀伤之力无穷。爪牙口角,同时不能杀伤二命。飞机大炮,同时可以杀伤万人。禽兽还能爱护同类,人类偏能与同类为敌。人类这种恶行,实在过于禽兽万倍。所谓“文化进化”者,是为人类谋安全,求幸福。现今既专在杀戮的能力上用心,反说是文明进化,岂不是有愧于禽兽。
孟子将当时流行的邪说,比作洪水猛兽。现今的邪说,较洪水猛兽,残酷到几千万倍。杨墨之道纵然行到极端,也不过仅只无父无君,洪水还能使人有处可逃。猛兽也可使人有法可避。自从“竞争”的邪说深入欧美的人心,杀人利器,逐日有发明,日益精巧,实在令人无术可避,无法可逃。炸弹可以炸到高山之巅,毒气可以毒到深海之底。现在的人命,已经不如虫蚁了,怎么还配妄谈“文明进化”?
现今,几乎是一个人就要谈“科学”。其实,科学正如金钱,用之得当,就能于己于人有益。用之不当,反要祸己害人。现今借科学之力而救援人类的人太少,用科学之力而杀害人类的人太多。正如浪荡公子,专以有用的金钱,去做损阴丧德的坏事。科学家若再不洗心革面而研究有益于人类的事务,即是杀人自杀,害人自害,不但是现今人类的公敌,简直是千秋万代人类的罪犯。
法国有一个人,名叫盖洛廷(J-Guillotin),是一位医生兼政治家。看用刀斧斩人,太不便利,且费光阴,乃独出心裁,创造了一架断头机。因为是他所发明的,所以人也称那机为盖洛廷(Guillotine,与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当时死于那机下的人,真是不可胜数。不久,盖氏因为犯了罪,竟被他所创造的凶器砍断了头颅。以后,又有一人,以为那架凶器还不灵便,特意费心费力,大加改良。可是,过了些时,他也因犯罪,而死于他所改良的断头机之下,可见这正是作法自毙,制刀自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话固然是句老生常谈,然而科学家,既不能种瓜得豆,也不能种豆得瓜,所以也脱不开因果循环的定例。
发明断头机的盖洛廷,在断头机上丧命,算到今年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年了,可是用那惨刑,处决重大犯罪的定例,至今还未经法国废除。在这一百二十一年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因而身首异处,将来还不知有几多人要变成断头机下之鬼。盖氏因为一时妄显聪明,不但自己种下恶因,收了恶果,并且他的名字,竟成了一个杀人利器的代名词,岂不可叹。盖氏假若鬼魂有知,也当痛自悔恨,不该多此一举。
当初莫拉弗创造捕熊铗因此发了一笔小财,可是,他的小儿,竟因误踏熊铗,夹断了双脚。我所认识的某甲,专好玩鹰,每逢抓住野兔,他必砸断兔腿,以免它们脱逃,并且击破兔头,取脑喂鹰。他未到四十,两腿就不能动转,后来竟觉头中如同针刺,哀号而死。
又有某乙,专好捕蛙养鸭,将蛙剁成碎块,作为鸭食。后来生了两子,手脚全是连皮,并且全是在新婚未久,就短命而死。这全是我眼见耳闻的事实。至于史书中的记载,和父老的传述,更是无法详说。
从来,当屠户的、当鸟贩的、打猎的、捕鱼的,以及一切杀生害命的人,据我所知,绝无福寿安乐的结局。于人无害的禽兽,还不可残害,何况是圆颅方趾的人类。多人设法不能“生”一人,可是一人随便可以“杀”多人。由父母操心费力,经疼苦,耗钱财,养成了一人,是何等艰难。随随便便了结一人的性命,是何其容易。一秒钟之间,用科学的利器,可以杀几万人。可是要知道几万人,是经了多少光阴,才能养起来的。
司马迁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我们细察父子为将的人家,有几家能得到好的结果。为名将也不过因为多杀人。为国家,多杀人,还不可行。何况是仗强横,为私欲。
当日某甲为袁某的私欲指使,杀人无数,后来被某乙所捕杀。某甲临刑,对绑他的人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以后某乙被人捉住枪决的当儿,也是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这段事实,据新人物想,不过是“偶然凑巧”。其实,这正是“报应循环”。他所害的人,临死所说的话,他临死也照样重说一遍,更可见天理之公。
有人问我:“《山堂肆考》上说‘……放下屠刀,立便成佛’岂不是勉人为善的话吗?为什么军界某要人,既已忏悔,皈依我佛,还不能得到善终呢?”我说:“放下屠刀,不过表示改过之速。人若改恶从善,全有成佛之望,并不是说屠儿立刻放下屠刀,登时就可上升莲座。某要人纵然未曾亲手害民,焉知他的数十万部卒,不假借他的威势,做出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正如你将枪刀给人,人若用去杀人,你能说‘不负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