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斋日记》上说:“人为万物之灵,亦为万祸之本。”我以为,人的行为,若肯依从天理良心,就是万物之灵。人的举动,若反背天理良心,就是万祸之本。换一句话说,人的行为举动,若肯替别人设想就配称万物之灵。人的行为举动,若专求自己得意就变为万祸之本。现今,世界所以多乱,人心所以不安,只是因为有些人,受了邪说的诱惑,不信天理,不问良心,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天理,是万古不变的理。良心,是人类应有的心。也可以说,天理是大公至正的理,良心是为善不为恶的心。
顺着天理,本乎良心,才肯替别人设想。肯替别人设想,绝不致侵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国不侵人之国,家不毁人之家,人不害人之命,人类中才能有相爱互助,共享和平安乐的希望。欲达到这种希望,绝不是用竞争或斗争所可成就的。
我以为,顺应天理而行就是“道”,依着良好而为就是“德”。行为不违天理,不背良心,就是道德。
据说,科学与革命,全是为群众谋幸福的。既是如此,讲科学也罢,谈革命也罢,全须先在“心”上用工夫,全须以道德为根基。科学的研究与施用,若不本乎道德,不但无益于人群,反要有害于人类。革命的行为与目的,若离开道德,不但不能利民福国,反要祸国殃民。
我常说:不必讲什么“科”学,“神”学,“佛”学,以及这个学,那个学,先要讲“人”学。纵然讲遍了各种学,而独忘了自己这个“人”学,实在是得不偿失。这样,不仅误己,而且误人。我的朋友某君有一句自勉之辞“用科学方法办事,本圣贤之道做人”,实在是补偏救弊之术。
最近,外国的人类学者科学的推断“人类出现于世界上,至少有二万七千年之久”。世上有科学这个名目,至多也过二百年的光景。可见人类绝不是经科学家用科学方法造的。人类孳生了二万七千多年,也不是仰仗科学家的指导,才得以维持生存。人类所以能由小团体结成大团体,也全不是因为学了科学,而是因为人人有一个异于禽兽的人心。人类所以争杀险狠,是因为失了人心而坠于禽兽之列。所以欲谋人类长久的幸福,必须先由“救正人心”下手。
救正人心,不是去正别人之心,而是先正自己之心。以一国说,不是去正全国百姓之心,而是一国的要人与知识阶级,先由正己之心,为初步功夫。正心并不是翻山倒海的难事,只要先将自己认做一个人而不肯将禽兽的行为,施之于别人,那就够了。现今,人类中相杀之祸日众,国际间侵害之祸日多,全是因为不肯将自己当人看,也不肯将别人当做人。
最初,人类争斗用拳脚,以后,人类争斗用棍棒。据历史家说“这是进化了”。在前,人类争斗用刀枪,以后,人类争斗用枪炮。历史家也说“这是进化了”。以前,人类争斗用潜艇飞机。现今,人类争斗用流火毒气。历史家更说“这是进化了”。由用拳脚起,直到用毒气止,愈进化,杀人的方法愈速快愈普遍。我以为这种的“进化”是愈进化,愈失了“人”性,而化成较比鸷禽猛兽还残狠万万倍的怪物。
当初,我国发明火药,仅仅制造花炮,供人玩乐。火药传入欧洲,就因此制成毁灭人命的枪炮。当初我国富家公子,有斗鸡的玩好,只用公鸡与公鸡相斗。这种玩好传入欧洲之后,竟有人在公鸡腿上绑上尖刀,增加鸡与鸡相残互杀的能力。我看,科学家假借爱国之名造出最新式的杀人的器物,付给军人,使他们互相争杀,也就如同欧洲人,对待斗鸡的行为相似。我以为,人类若凭借科学的器物自残同类,未免有愧于公鸡。因为公鸡是没有灵性的。
我中国,惯将伤天害理自私自利的人,比为禽兽。英美国,惯将这类的人,比做Beast(兽类)。这种比方,不但不正确,并且,我实在替禽兽叫屈。因为禽兽是无灵性的东西,禽兽之为禽兽,并不可恨。若因恨怨恶人而累及无罪无辜的禽兽,未免是将清白无伪的禽兽,当做罪大恶极的东西。我以为,骂恶人不如禽兽则可,将恶人比为禽兽则不可。
披毛戴羽的禽兽,纵然可恨,但是绝不会假充圣贤,它们虽不会说“为人类谋幸福”的大话,可是它们颇能做人类衣食的来源,也可做出许多于人类有补助的事。唯独圆颅方趾的人类中,不如禽兽的人,偏能口是心非,大喊“为人类谋幸福”的高论。所以,他们为人类谋到如今,只见幸福日减,苦恼日多,自由日少,专制日甚。这种“人其形,而心不如禽兽”的人,或已成了圣人,或已变了富翁。然而依赖他们的人类,或已被实验而死,或已无法聊生。试问披毛戴羽的禽兽中,有这种欺骗同类的大骗子吗?我们的远祖,生在洪荒时代,日与禽兽为伍,能有时时受骗的恐惧吗?
科学家最好类推,所以达尔文因为鸟兽鱼虫之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遂以为人类维持生活之术也离不开这种定例。殊不知,“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不免为下”。人既高于万物,自当以圣贤为法则,才能维持这个“人”的地位。若自甘卑下而取法于鸟兽鱼虫,岂不要变成不如它们的动物。达氏虽未曾明言劝人学法鸟兽鱼虫,可是,人若成了他的信徒,就必日趋退化了。
科学家的原则是:凡根据许多事实,所得到的科学观念,应该假定它是真的,等到发现新事实,不能适用的时候,再去修正它。这种寻求真理的热诚,若以草木鸟兽做研究的对象,未尝于人类没有利益。假若以国政民命供这种试验,实在有极大的危险。
自从我中国人,被外国的“手枪炸弹、飞机大炮、奇技淫巧、邪说诈辞”吓昏了脑筋,诱迷了心窍以来,几乎是一个名人,就大唱“科学救国”,甚至不知科学为何物的野老村夫,也随声附和。并且以为我国只要有了科学,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有在大庭广众之间,只要能说出科学二字,就可光宗耀祖。学生回到家乡故里,只要说学了科学,就能以神圣自居。这种对科学疯狂热烈的情形,几乎和当初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认定学会了“八股”就可以治国家、平天下,是一样的舍本逐末。所以,以前的中国愈揣摩八股愈糟。现今的欧美愈研究科学愈乱。所谓“本”者,就是自己的“心”。对于这个小东西,若不肯先加注意,任凭你八股作得多好,无论你科学讲得多精,也是庸人自扰,也是画蛇添足。
“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的体式。论实质,原是稀松平常。科学不过是有系统或有组织的知识。说实了,也不是神奇鬼妙。八股虽然误尽苍生,有时还能略收束缚人心的效用。科学虽然自称万能,有时反能加增放纵人欲的危险。当初我国只讲八股而忘了“正心”,所以未能得到国利民福。现今欧美,只讲科学而忽略“正心”,所以闹得杀气冲天。
我国精神文明的好处,是能使人时时返照天良。种种的善念,可以由此而生。欧美物质文明的害处,是能引人日日扩大人欲。样样的恶行,必然因此而起。“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人人必有幸福可享”的高调,只能欺骗一些醒着做梦的书呆子。
人类的苦恼中,最大的只有两样,一是天灾,一是人祸。天灾并不常有,人祸逐日增多。天灾中最大的不过水患、瘟疫、地震。人祸最大的就是战争。水患、瘟疫、地震,固觉可怕,然而以损伤生命财产的能力而论,绝不如战争之大之甚。以历史中所载,天灾所损伤的数量与历次的人祸所损伤的数量相较,天灾实觉渺乎其小。现今欧美的科学家,一边努力研究防止天灾的方法,一边又大费苦心发明助长人祸的武器。这种救人而又杀人的行为,可谓只见其小,而忽略其大。结果,天灾减少了不过十之一二,人祸反倒增加了十之七八。这种倒行逆施,为善不足,为恶有余的趋向,实在是科学家自掘坟墓的愚行。
科学是为寻求真理的。只要它不拿人命做实验品,人人不当稍加反对。革命是为人民减少痛苦的。只要它不被恶人利用了,人人应当竭诚欢迎。
科学家若想发达,革命者若想成功,须要存着仁慈的心念,保持谦和的态度,放大了眼光,去净了偏私。万不可有包办的行为,更不可自认自己是科学的,是革命的,凡是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是不科学的,就是反革命的。假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秩序与谐和,就永不能到达了。
科学这个名词,原是日本人由英文Science一个字译出来的。在前清光绪年间,我国还译之为“格致”,是由“格物致知”而定的名称。比较起来还是“科学”二字最为贴切。因为我国的格物致知,是偏重“心灵”的。外国的科学是偏重“物质”的。也可以说,一个偏于“正心”,一个偏于“逐物”,一个是向“内”寻安乐,一个是向“外”求满足。向内寻,愈寻愈觉满足。向外求,愈求愈感失望。
聪明人的乐处是由于“正心”,愚昧人的苦闷是起于“逐物”。由正心而生的乐,是天然的。因逐物而生的乐,是人造的artificial。天然的乐,无止无休。人造的乐,有穷有尽。所以,人人正心,人世就是天堂。人人逐物,天堂也能化为地狱。
为善为恶,全是一颗心。劝人骂人,全是一个口。援人打人,全是一只手。“为善、劝人、援人”,既不比“为恶、骂人、打人”费力。为什么偏不做些于人有益的事?科学家研究杀人的奇物,并不较考究益人的方法少费心思,为什么偏要甘为军阀的走狗,发明流火、毒气,助长他们杀人的能力?要知,发明飞机、潜艇、毒药弹、坦克车的傻小子们,到如今并没有得到“铜像”的报酬。可是,那班利用这些武器,毁灭人类的大将们,早已成了各国历史里的英雄了。自己损阴丧德,为别人争名增誉,岂不是糊涂已极。
我不以禽兽为可怕。我只知人类最可畏。人类可为善,可为恶。禽兽中,善的常善,恶的常恶。善的虽有时发露一点恶性,不过是出于一时的自卫。恶的虽有时发露一点善性,不过是极少的例外。所以对待禽兽,接近也容易,防避也不难。唯独对人类,接近中,有时还须加以提防。防避间,还须加以谨慎。人类所以有这样危的险性,只是因为反逆天理良心,能以伪善掩真恶,能于媚笑里藏尖刀,能当面说好话,背后下狠手。
鸱鸮绝不肯因为惹人厌恶而变化自己的恶声,虎豹绝不肯因为招人嫌恨而改自己的凶态。人类若肯以本来的声调与本来的面目对人,世界上总可减少许多的扰乱与苦恼。
禽兽因不知进化,反能保住了一个诚字。人类口谈进化,反多生出来一个伪字。因此,种种损人利己的罪恶,就假借“为人类谋幸福”的好话,而行出去了。现在,若想将以上的好话,达于实现,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去伪存诚,一是不受欺骗。
唐朝郑义宗的妻卢氏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义也。”《孟子札记》上说:“仁义之于天地,为人类生活之原理。无仁义,则禽兽食人而乾坤几乎息矣。”日本贝原笃敬说:“仁义者,人道之大本,犹天地之有阴阳。天无阴阳,则造化之道息矣。人无仁义,则伦理灭,与禽兽何异乎?”这种“以仁义之有无而定人类与禽兽的差别”的话,古人说了不知多少。其实,禽兽之间,也时常有“仁义”的表示,岂能说仁义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古人知道人类不愿得禽兽之名,所以就以仁义之有无,儆教人类,以免人类将仁义二字,视为可有可无。这正是古人故意提高人类的苦心,并非古人不知禽兽也有仁义的行为。
禽兽能行“仁义”的证据,在中外的书里,说了很多,一时不能详谈。甚至愚笨的鹅和横行的蟹,也颇能行出仁心义举的事。在德国曾有一位老妇人救了一只小鹅,以后那妇人,因为患病双目失明,以乞讨为生,给引路的就是那只鹅。它天天用嘴衔住那妇人的裙角,经过几条崎岖的险路,永远不肯离开那老妇人的身边。我曾亲眼见着两只螃蟹,驮着一只无腿的螃蟹爬行。所以,若以为仁义的有无,是人类与禽兽的分别,我极不认为是确论。
据我想,人类所以能行仁义,是因为知道“信天理,问良心”而生出来的。人所以高于万物的一点可贵之处,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若反逆天理,背叛良心,简直就是不如禽兽,甚至不如虫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