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百分之百。”
“要是列车不来了呢?”
“那就走回家去。”
“你真能开玩笑。”
“不是玩笑。”她拉起我的手,轻声保证,“那一年冬天,我曾经从北城走到市中心的广场,用了五个多小时。这个,你可相信?”
“好啦,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上车吧!”
一切安静得吓人。这节车厢里,我们俩是仅有的乘客。对面一溜座椅空空荡荡,惨白的灯光下,连俗不可耐的橙色塑料材质都显出了亲切。远远看去,几十米外坐着一两个陌生人,或抱着头,或把脸埋在报纸间,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和表情。我收回目光,视线最终聚焦在一点:对面的金属栏杆上。那铝合金的中空材质与高分子化合物的座椅、人造橡胶的扶手、有机玻璃的车窗一起,构成了重重包裹我们、围绕我们的人工环境。
人类的安全感从何而来?是从包围中体现的吗?
一切源于最初的生命体验。母亲的子宫,羊水与胎盘,生命的雏形便包裹其中。从母体中,我们吸收营养,一天天生长壮大。但封闭的环境总有被打破的一天。离开了母亲腹中的小天地,我们出生了,睁开了眼睛。第一声婴儿的啼哭,便宣告了一个开放的广阔世界的无限可能。
然而,成长是有代价的。一如母体般安全封闭的环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这便是人们建筑一切的原因。我们建造最广大的楼群、最深的隧道、最高的围墙、最迅捷的交通工具,其目的,毫无疑问地,是供人居住或交通运输,为了现代文明的发展。但另一特征往往被人忽略:它们全是封闭性的构造,从天花板到门窗再到墙壁,死死地将我们包围。隔离了外界的声音、图像、温度及时间,隔离了昼夜的轮回与春夏秋冬的幻象,隔离了人们漠然交错的目光与好奇或无知的表情。一切皆是幻象,我们能透视的惟有自己。窗明几净的玻璃,反射出的正是我们自己的面孔——扭曲的、拉长的——恐惧的——沉默不语的面孔;一个哈哈镜构成的虚幻,一个被赋予现代意义的迷宫。
“别为人类的领悟力担心。”我要补充一句,“哪怕从扭曲的镜像中,他们看到的仍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当然,透过不同的眼睛,我们仍然可以判断真实与幻象的区别。没有人能永久存在于自我封闭的迷宫之中。”
“你在想什么?”
一瞬间的想法,几乎让我战栗起来。我转过脸来,看见她深夜般的眸子。她的眼神抚慰着我,让我平静。我将关于母体和迷宫的设想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像《黑客帝国》的概述。”她论证道。
“是吗?我倒没想到这一点……”
她扶着栏杆,轻巧地站了起来,在空旷的车厢里漫不经心地踱了几步。
“听说过‘幽闭恐惧症’?”
我摇摇头。
“一种心理疾病。患者对狭小、黑暗的封闭空间怀有严重的恐惧心理,心跳加速,甚至晕眩或窒息。据说来源于痛苦的童年经历。”
“有一点印象。我记得《达·芬奇密码》里兰登被困在电梯里的情景。”
“真令人难以置信。小时候,我曾经是幽闭恐怖患者。”
我停顿了一下:“真的吗?”
艾叶严肃地点了点头。
“至于病的来由,从何时开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绝不能一个人乘电梯或待在没有人的空房间里。睡觉时也一直开着灯。只有古罗马竞技场那样的广阔空间才让我安心。”
“莫非你也有被困在电梯里的经历?”我开着玩笑。
“也许吧。”
她坐下了,望着黑洞洞的窗,窗外五光十色的荧光广告一闪而过。飞驰的车身不均匀地轻微摇晃起来。
“后来……后来是怎么治好的呢?”我不禁问。
“这正是我所疑惑的地方。压根儿没有经历什么治疗——没人把这当一回事,我的家长也是,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怕黑而已,长大自然就会好的。岂料,诸如睡觉开灯一类的习惯一直延续到十一二岁。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
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某一天睡前,忽然想试一试关灯的滋味。于是我关上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瞬。感觉并不那么可怕。此后关灯入睡,便再也不觉得害怕。”
“大概是心理问题。”
“就这样,我先后对黑暗与封闭空间免了疫。失去了原有的恐惧,我得以像任何人一样乘电梯、乘车及地铁,像现在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厢里。你绝不会想到,这曾会要了我的命吧?”
“的确难以想象。”我说,“或许是一种平衡。”
“平衡?”
“当你小时候,对黑暗充满恐惧的时候,一定对它有更深刻的感触与思考。现在嘛,一切就难说了。”
她笑了:“恐怕是那样。”
列车呼啸着驶上地面,从城市中心驶向广阔的、一望无际的城郊。离开了黑暗的地下世界,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我远远地凝望窗外,那些城区,陌生的建筑物和街道,像大规模铺展的集成电路板,在黑暗中闪耀着金色橙色的光点。一股来源不明的紫色光雾弥漫在地平线上,继而升上天空,柔和而紧致地勾勒出整座城市的轮廓。可以看到无数金色的塔尖、银色高楼的平顶,它们的光芒如刺绣的针脚,密密地穿透了夜的黑布,成为一幅城市图景的挂毯。我们脚下的路仿佛悬在空中,越升越高,一直升上最遥远的天界去。
列车在最北端的终点站停下来。离我们的家各有一段距离——幸好是顺路。走下长长的站台,我们钻进一辆出租车的后座。艾叶闭着眼,说了我们要去的方向。
“我还是够幸运了。”她说。
“怎么?”
“如果和以前一样,这辈子我都不会有任何乘地铁的经历。特别是和你一起。”
车在路口停下。她执意要送我到家门口,我没有办法拒绝。
“天这么晚了……”
“正因为此,一定要送你回去。”
将近子夜,雨帘重又密密地铺盖天地。这一次的雨比以往来得都大。我们各自撑起了伞,一级级走上天桥的台阶。浸透雨水的塑胶地面,又湿又滑,透出一股破落寒伧的味道。白日里小资情调的繁华忽然都不见了,一切不可避免地陷入沉寂。那是寂静之声,盘旋在城市上空,止不住的孤寂、沉淀、发酵、缭绕、纠缠。到处是模糊了轮廓,迷幻了色彩,扭曲了形体的意象。惟有几处闪烁的霓虹遥遥相望,作出暧昧不清的应答。
我举着伞,默默地在黑暗里前行,一步接着一步,她递过手来。我毫不迟疑地握住,心中充满珍重和感激。
“前面就是了。”
是前方的高楼。某一个窗口透出的便是我家的灯光。我停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她站在下面,仰视着我,目光比任何时候更加平静深远。
“来,让我们把那首歌唱完吧。”
“哪一首?”
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我的疑惑,刷地一声抽回身后的伞。我惊讶地看着那柄伞像圆形荷叶一样在她手里转动,轻盈而灵巧。亮晶晶的雨线落在她同样闪亮的眼睛里。同时她放声唱起来:
I’msingingintherain
Justsingingintherain
Whatagloriousfeeling
I’mhappyagain
I’mlaughingatclouds
Sodarkupabove
Thesun’sinmyheart
AndI’mreadyforlove即原文提到的电影《雨中曲》(斯坦利·多南、吉恩·凯利导演)插曲歌词。
我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自己的声音,一边打着节拍。被雨水洗净的夜空里回荡着清亮的歌声,说不出是欢乐还是浅淡的忧愁。一曲既毕,她重又撑起伞,撩一撩淋湿的发梢,微笑的侧脸浸润在街角灯光不均匀的阴影里。
“该回去啦。”我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说给她听。
她笑着耸了耸肩,做了个道别的手势,转身离开。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也转过脸来,心不在焉地从包里掏钥匙,却咣当一声滑落在水泥地上。尖锐的金属声划破了夜晚。
“怎么了?”
原来她并未走远。我站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傻瓜。艾叶只若无其事地笑笑,走到近前,弯腰拾起钥匙,取出随身带的纸巾擦了,递给我。我这才机械地开了门。
“别那么紧张。”她说:“那么,是说晚安的时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