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远了。浓丽的色彩汇成溪流,一滴滴淌下画布,消失在视野边缘。惟有方才强烈的视觉冲击留在印象里。算了,先不想他人的事——思考、倾听、回忆、悔恨,这一切都是夺去我精力的罪魁祸首。我倒回床上,闭上眼睛。
——你以为睡着了就能安心吗?
——该放下的没有放下,那个结会永远在那里。你没有胜算,一点都没有。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静静地躺着,直到房间完全暗下来。头又开始不争气地隐隐作痛。分离出去的意识在外围世界的空气里缓缓流过,夹带着不可停息、混乱无序的思想。不用多看,我知道窗外是L城正在降临的夜,还有锦衣夜行、纵酒狂欢的人们。天花板上装了防火报警器,一星红光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一闪一闪。与我的城市不同,L城的夜没有太多刺眼的光、尖锐的声调,只有温柔、模糊、舒展的轮廓,像大朵的花一点点在暮春四月的空气里绽开。那一年的木兰花有紫色、有白色,它们在校园里缓缓绽放,又飞速凋落,短暂得如不曾来过这世界一样。
我爬起来拧亮了灯,坐在一片柔和的光下,茫然若失。蓦然间,我想起以往那些面临选择、无所适从的时刻。还有那些誓言。
“既然选择已定,就按那样的信念去生活吧。”
隐隐的疼痛像尖刀一样穿过全部清醒的意识。胡乱翻了几页书,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5
文理分科表发下来了。
高一末尾的那个夏天永远散发着各种令人垂涎的味道。柳絮纷飞的时节一过,空气中便荡漾起玉兰的清香、风信子的轻柔、槐花绵软甜蜜的气味。刈草机轰隆隆地轧过草坪,风一起,整个校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儿,从那些折断的根茎、鲜嫩的汁液中发散出来,染绿了一整片素色调的夏日天空。每经过草地时,我总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海妖唱出的甜美歌谣,幽幽拨动人的心弦、勾引人的灵魂,让人在冥想中静静地沉入海底。我喜欢这样的气味,阿苗却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这气味很血腥?”
她这样问时,我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血腥。草被刈草机拦腰斩断,一场无声的集体屠杀。你闻到的是它们的汁液。那是血的气味。”
阿苗的话有时很怪,细想却透着十二分的正确。只要她的逻辑准确无误,我便没有了辩论的兴趣和理由。我试图下结论:“无论血腥与否,气味本身是美的,对吧?”
“是啊,”阿苗略带讽刺地一笑,“暴力的话,也存在法西斯的暴力美学。”
我诧异地耸耸肩,不好说什么。一贯走搞笑路线的她也有语出惊人的时候。
在楼道口与阿苗分手。一进班级,就在桌上发现了期末成绩单和传说中的分科表。所谓分科表,其实一半是通知,一半是回执:“选择报文科的同学,请于某月某日中午十二点前将回执交到年级主任某老师处。”
瞧,选择的日子终于来了。
我默不作声地收起表格。之后两天将是一场不作声的战斗,尽管我已料定了何去何从。
“为什么选择理科?”
被无数人问过,我仍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仅就成绩而言,选择文理科是一样的。我不偏科,对各门学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放弃也不会觉得遗憾。惟一的一点是,文科毕竟简单一些(对我而言),取得好成绩比较容易,而理科需要更艰苦的努力。相应的,理科的专业面广,发挥的潜力也较大。以上的官方说法全是废话。不幸的是,可利用的信息惟有这堆废话而已。
现在你问了,如果能预测两年后的结局,我会怎样?多么可笑的推断啊。若时间的轨道被弯曲,一切倒流回源头,我们将惊恐地意识到这一点:无所谓错误,也无所谓正确。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我不想这么早就知道结局,连为何而死都一步看透。我们本凡人,还是循规蹈矩地沿着时间的铁道线走下去吧。你,一个不敢掷下骰子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上帝的不公?
这是我的选择。
一旦下定决心,我便会为之负责,情愿为此付出一切相关的代价。
走在街道上,头顶的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身旁的人潮匆匆流过,有如一场战争。太阳放射着缤纷耀眼的光线,从天顶到日暮;地平线好似一个巨大的舞台,任无穷的天体和无尽的人群继续它们的表演。秒针无情地移动脚步,画出一个个圆周,永无止境的循环。行走在这个优美而熟悉的世界里,一切不真实的预感都被抹去。我们似乎看到自由就在前方,可以凝视、聆听、触摸,真真切切地将它握在手里。若这美好的幻象能够长久,任何代价都可以在所不惜。但那只是又一个海市蜃楼的神话。
我去了同学聚会——那时离文理分科没几天。地点在原来的学校,不少人又穿回了初中校服,扭着小腰招摇过市。人们三五一群地站在草坪边,感慨着当年,议论着现在学校里的是是非非。班里四十八个人,只有五六个选了文科。在如此一边倒的形势下,我的选择仍然遭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质疑。
“听说子渊你选了理科?”
“为什么学理?你文科不是挺好吗?”
“学理怪可惜的……”
“你这样的人,不学文真是太亏了……”
“现在学理这么多人,竞争这么激烈,你何苦要凑这个热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拢过来,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分析无不逻辑正确,感情充沛,一语中的,且完全出于好意。是啊,我何苦蹚这摊浑水?如果人人都认为我应该学文,我应该顺应人心,放弃一意孤行的打算。而我却做了什么?在人群中央,我永远孤立无援,没有办法把自己放到统一战线的位置。更糟糕的是,这种偏执总是过于惹眼,而我的动摇与软弱又来得格外容易。
什么时候才能抛弃优柔寡断的贻害呢?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些真正骄傲的少数人那样始终如一地对待自己的选择呢?
我想起“两条岔路”的时刻。艾叶的目光似乎还留在那里,她望着我,等着我作出选择,无所谓结果,最重要的是此刻的自由。
哪怕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一转身,在人群中看见了数学老师。这位精通先秦诸子唐诗宋词三国红楼的老先生(其实他刚满四十)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竟然没有笑容。
“子渊啊,没想到你也报了理科。”
“怎么,您觉得……”
明知故问的语气,太明显了,我不得不警告自己。
“我知道你。某某(当年的数学课代表)告诉我,你的语文成绩还像当年一样好。子渊你说,作决定时,你是不是太轻率了?”
他语气温和,但目光仍带着昔日的威严。我想起当年的情景,每当他在课上转诗词歌赋,我就在下面打岔,说一句接一句。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行为违反法律法规、校规校纪,原则上坚决不能允许。然而我们班是个特例,整体成绩不错,颇得诸位老师宠爱,上课打岔开玩笑也成为堂而皇之公然进行的活动。那时我还是心高气傲的年纪,仗着能说会道,又和数学老师一样爱好扯淡,很快成了他的御用打岔手之一。不料这一点竟成了今日对付自己的杀手锏。可见,给人留下“擅长某学科”的刻板印象,压根儿不是什么好事。
我耸了耸肩,没有正面答话。经历了无数自我质疑的时刻,此刻要想轻易说服自己,恐怕都不是那么容易。
“能讲讲为什么吗?”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老师看着我,平静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掩饰的失望。想必,他把我当做了当年的自己:一个不得已屈从现实而放弃了爱好的人。可悲的是,我甚至都不能向他证明,我其实不是那样。我其实对一切都无所谓,现实也好,梦想也好,听起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是渴望抓住这次机会而已。
“选择理科并不代表放弃了对文科的热爱。如您所知,我一向热爱被排斥在课程主业之外的东西。
“一个人不该总是循规蹈矩地生活,把一切看作理所当然。要超越以往,必须有新的方向……比如选择理科。即使这是知难而进的行为。
“我渴望变化。这便是我选择的原因。”
四下里一片安静。我终于说完了我的话,不考虑这理由是否充足,不理会他人疑虑或不解的目光。然而,当我转向数学老师时,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尽管有点失落。
“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子渊。那的确是你的选择。”
“谢谢您的理解。”
我们相对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口头意义上的承诺。我轻松地移开了目光。有几个人显然被事态的发展吓住了,连忙赶场一样紧张地转了话题。
那一天,时间静静地流过正午十二点。我没有交那张回执。放学后,我整理书包,竟然不见那张表格。奇异的宿命在那一刻显露出来。它要求我的顺应,我顺从了。
走出教学楼,在门口与阿苗回合。她捏着一张小纸条朝我挥舞,像个顽皮的放风筝的孩子——那是剪去了回执的通知。
“回执你交了?”
她乖乖点头。
“你,理科?”
“不错。”
“今后可不在一层楼了哟!文科班都在楼上。”
“无所谓,在一个学校就好了。”
我脱口而出。她狡黠地笑着,一把抓住了我的漏洞。
“不过,某人和你可是不同学校、不同年级……”
“你!又来招我!去死吧!”
“喂,明明是你先说的嘛……”
在快意的互讽中我们一路穿过校园。法国梧桐叶在大道上方交织成灿烂的金色穹顶,透出清亮刺眼的夏日蓝天。十字路口是一如既往的喧闹。人们匆匆走过街头,汇入人的洪流、车的洪流,像风拂过海面一样了无痕迹。在自行车的喇叭声和交通协管大娘的吆喝声里,我停下脚步,城市的气息就在身旁,充耳可闻、触手可及。她就像音乐,一部精巧与混乱并存的杰作,一部宏大的交响曲。怀着与过去一样天真的、不切实际的愿景,我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依靠友谊与梦的指引。在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街道上,我梦想拥有永不迷失的能力。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迷路;既不转弯,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