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些了吗?”文觉昌拿着两块烧饼递给萧致鹏,关切地问,“这粥是刚刚煮的,还热着呢。喝着它可以醒醒酒。”
萧致鹏接过粥和烧饼,将其中一块掰成两块给文觉昌问道:“觉昌,谢谢你的照顾!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昨天麻烦你了。对了,你也没吃早饭吧,来,一起吃!”
“谢谢!”文觉昌毫不客气地接过烧饼,就着红豆粥,吃了起来。
“没想到觉昌兄做的真好吃,请问这烧饼是自己做的吗?”
“我以前做过陶瓷、石锅之类的生意,我在上海买不起锅,就自己去掘一些黏土烧制一个石头制的小窑,将生的面饼贴在石窑上,把火烧旺。不一会,就可以将面饼取下来了。这烧饼是我的邻居和我的面饼换的,我要送给她,她非要还我烧饼。”文觉昌笑呵呵地说。
“这样真的很厉害了!”萧致鹏望着眼前黑黝黝的人,无比认真地端详着他,以前在书社确实很忙,没怎么留意过这号人,发现此人五官端正,好像在哪里见过,“觉昌兄老家至上海如此遥远,为何背井离乡来到上海生存?”
文觉昌顿了一下:“说来话长,这还要从我的家世说起。我们家在晚清还算得上有钱人家,家里做着丝绸售卖的生意,我们家三兄弟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在家除了要学习珠算、《论语》、《孙子兵法》、《四书五经》,还要学习各种礼仪,学习射箭、骑马术……不久爹娘告诉我们‘马上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我们兄弟仨高兴坏了,每天盼望着弟弟或者妹妹从娘亲的肚子里出来。三个半月后,我们有了个妹妹。每天我们带着妹妹去玩,那也只能在家的院子里玩。有一天,我们偷偷地翻墙出去,带着妹妹逛市集,正当我们要给妹妹买糖葫芦问妹妹喜欢哪种意识到妹妹不见了,我们猜极大可能是妹妹被人拐走了。于是我们不敢回家,在外面的护城河坐着。晚上爹妈来找,发现我们,我们如实说出,三个人按家规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跪了一晚后再也没追究。爹妈每天以泪洗面,他们最疼就是妹妹,派人找遍了九江也没有下落。半年后,爹爹积劳成疾,不治而亡。我们家族被没落,大哥为了兴起家业,奋发图强;二哥帮衬着大哥打打下手。济家还是搓搓有余的,因曾经箭术老师说话过我是武艺奇才,大哥二哥商议好送我去学武艺。虽然家里兴起来了,大哥二哥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我始终放不下被拐的妹妹。两年后我学成归来,又辗转到陶艺师柳圭隆门下学了两个月陶土制作,自己做起了陶土生意,凑够盘缠后我就来到了上海。其中我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有靠谱的人找到了当年的人贩子严刑逼供才知道妹妹早已吃尽苦头,只知道她现在在上海……我放下一切来这里打探消息。”说到这里,文觉昌早已泪流满面,能然七尺男儿垂泪的无非是人情。
“那令妹有无找到?”萧致鹏听了也不是滋味,每个人都藏着一段心事,谁为谁承载,谁为谁流泪。
“还没有,现在正想回去找大哥二哥商议此事。”文觉昌擤了擤鼻涕。
“在这偌大的上海,要找到一个无准确位置的人犹如大海捞针。觉昌兄别急,老天能听见你这有心人的心声,助你早日找到她的!”萧致鹏想安慰他,他总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令妹身上有无带着信物或者明显的印记?”
“我的妹妹和我长得极为相似,她的左手大拇指指腹上一道似半月的刀痕。”文觉昌回想起妹妹曾和娘亲学习石锅鱼,不小心将左手的大拇指割破了,鲜血直流,触目惊心。当时妹妹哭的很厉害,因为吓到了晚上还发了高烧。
“我和你的身世大同小异。”萧致鹏简单地描述。
经过三天两夜的行船,终于抵达了九江县。
“坐了那么久的船,乏了吧?”
“有点,不太习惯。”萧致鹏虽长期住在上海,但也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江面,水汽进入自己的身体里,身体总感觉不适。幸运的是,萧致鹏不晕船,能够克服这些小问题。
文觉昌提着两个包袱,带着萧致鹏回家。一路上,萧致鹏几次抢过文觉昌的包袱,但无奈请不过他。文觉昌认为萧致鹏太弱,拿这些包袱,肯定累的气喘吁吁的。
穿过九江喧嚣的集市,来到一个安静的小溪前,小溪边上有阶梯,正是此地妇人们集合一起洗衣服的地方。当然这里既不算非常富有,也不算非常穷苦,这里的人看起来非常亲和。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不像集市一样是朱门,高高的墙门,庄严的双石狮。也不像上海一样到处是巷弄或者西式别墅,这里皆是青砖褐瓦围起来的院落,围墙是透的,可以隔着一面墙看见院内院外人的活动,据说这里的人特别喜欢拉家常,干活的时候也喜欢交流,所以养成了栽种着几棵果树此地居民建筑房屋时采用框景的手法,以便增进邻里之间的感情。院户人家大部分栽植一些蔬菜和果树,邻里之间相互分享瓜果。每到农历十一月十五,居民就开始为一年一度的村民团聚忙碌,除了要布置场地,还要准备节目互动。
沿着小溪大概走了半里路,看见一家农院,文觉昌领着萧致鹏进去了。住房分成两栋,形成一个“L”形。东侧的一栋住着大哥文觉明一家,南侧的两栋分别住着二哥文觉盛一家和文觉昌一人。从外观来看,文觉昌的房子确实没有两位哥哥的美观。大哥文觉明的房子是上好的红砖堆砌成的平顶屋,窗户也开得足够大,门前栽种一棵桂花树、两棵枣树。三棵树中间搭建着一个小小的葡萄藤架,葡萄架下是一套八仙灰白色的石桌石凳。二哥文觉盛的房子是由褐色砖瓦搭建的,是琉璃瓦封的顶,门前有块小小的菜园和一棵橘子树。文觉昌的房子是褐色的砖瓦房,在出门前文觉昌加固了自己的房子。门前是很久没有打理而显得蓬乱的青梅树。
穿过院子,文觉昌走进大哥的家,看见大哥正在教自己的孩子认字。“大哥,我回来了!”文觉昌疲倦地说道。
“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和你二哥也讲了,你嫂子正给你做好吃的,你先去洗个澡。”这时,大哥注意到自家弟弟旁边站着一位陌生人,“三弟,这是你的朋友吗?”
文觉昌才发现自己忽视了萧致鹏,立马化解尴尬:“这是我在上海的朋友萧致鹏,我请他来我们家作客。”
“你好,欢迎来到文某家,家里简陋,还请萧先生屈身于此。”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说的话不失礼貌又显热情。萧致鹏看清了文觉明的面貌,文觉明的脸型和三弟文觉昌的完全不像,他是运筹帷幄、果敢刚毅的方形脸,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松弛起皱了,头上头发稀少。他穿着白色细麻手工织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玄青色的厚短袄。
“怎会,小弟来此非常荣幸,还要叨扰文兄了!”萧致鹏作揖回答道。
“萧先生来此真是蓬荜生辉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先生明说。”文觉明正要打住,文觉昌附于大哥耳旁几句,文觉明不禁大惊,“您是默念?文某曾于报纸上拜读过先生的文章。”
“是……也就是通过报纸上做一些不成熟的事而已。”
“先生谦虚了,能在报纸上策反现在腐败的政府除了需要能力,还需要勇气!”萧致鹏笑着点头。
吃完饭,趁着午休文觉昌拉着萧致鹏爬上自己家的屋顶,陪他聊一会。只见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长起少许狗尾巴草了,树叶也零零散散的搭在屋顶。文觉昌拉着萧致鹏缓步走着,看见一块地方长着青苔忙提醒:“这里青苔太多了,当心滑!”
文觉昌找了一块比较结实的地方坐下,递给萧致鹏一壶温过的酒:“自家酿的,来点儿?”
“萧某不胜酒力。”萧致鹏想起几天前自己喝的烂醉如泥,连摆摆手。
“这可是自家酿的酒,不易醉的。酒技也是练成来的,你得多喝点!”文觉昌一边相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袋花生米放在两人中间,方便取食。文觉昌以他认为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只见他一只腿伸展,笔直的搭在屋顶,另一只腿屈着。
“而且现在天气那么冷,喝点小酒暖暖身子。”
“好吧,那萧某恭敬不如从命了!”盛情难却,萧致鹏接过刚刚温好的酒,除去木塞,闻着味道,有淡淡的作物甜香味。一口酒下肚,嗓子里溢出来的味道没有之前的火辣辣,而是一股很清淡的味。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因为酒还是温热的,所以萧致鹏很快就上脸了。
“我呀,其实有一层隐藏的身份,这个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就连紫芩不曾知晓,只有我和奶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我阿玛——家父曾是晚清一位正三品官员,任职为端王府长史,因为在王府帮衬着端王爷,所以被认为“结盟造反”,遭到不少人弹劾。后清政府与联军议和时,端王爷被指为‘首祸’要求惩办,发往新疆。家父也被连累,发至山西永远不能京。他们从此没再相见,不久家父感染风寒,病死在山西。我的母亲也用白绫自杀。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变故,家破人亡的记忆不太深,只知道我后来一直被奶奶带大……”萧致鹏越说越慢,他完全陷入了深思。从来不流泪的七尺男儿,萧致鹏的眼眶不知不觉氤氲,他亲眼看见额娘抛上白绫,他抱着额娘的腿,哭着祈求她。她还是决绝地离开了,留他一人孤苦伶仃。他记起一段自己不敢想的话,那是他的额娘生前一边给他做薏米露一边对他说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萧致鹏把十五年前的记忆打开,京城西南一栋大宅的庭院里,当时额娘给自己做了一件蓝底金丝锈的祥云马褂,额娘刚刚给他穿上,就见一群清朝官服的人冲进宅子:“圣旨到,成长史接旨……”后面的话因为当时小不懂,所以不记得。他看看着额娘表情都变了,呆若木鸡跪在那。“愣着干什么,快接旨,谢主荣恩呐!”戴官帽的严肃地说,“成大人得罪了太后,流放已经是最轻的了,能活下来是太后和皇上给的最大的恩!”之后,阿玛和额娘执手相看泪眼,被迫离开。他常常问额娘,阿玛去哪里了,为什么都见不着他,他想阿玛了。额娘含着泪说,快了,启儿马上就能见着阿玛了。
不久传来父亲写得家书,准确一点是遗书。额娘昏厥过去,醒来人感觉精神恍惚,脸色非常难看。他害怕地躲进了祖母的怀里问:“他的额娘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的额娘会让启儿害怕?”不久额娘也随着阿玛走了,走之前额娘笑着说:“相公,我来照顾你了!”他哭了,祖母没有劝他,祖母也流了泪。
他问祖母,阿玛和额娘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启儿呢。
他们回来看启儿不好吗?启儿会乖乖吃饭,会乖乖睡觉。
因为阿玛和额娘希望启儿更乖,学会独立地生活。
“萧兄,你怎么了——想念自己的父母?”
“嗯。”萧致鹏吸了吸鼻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