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看过么?”
“没有,你看过?”
“当然,《醒世桓言》上的……”
和龙龙认识那年,我和他都已上初一,时光定格在一九六七年夏天,正逢文革动荡,学校停课,像我们这般年纪的学生整天都在家里待着,无所事事。有天,龙龙在街上闲逛,逛来逛去就逛到我们院里来了。
龙龙从小寄养在乡下老家,跟奶妈一家人生活直至十三岁,要上初中了,才从老家接回来。依老辈人的说法,从小奶出去的孩子接回来都认生,除了对家的陌生,加上家里还有其他兄妹,心理上总有某种抵触,爹妈呢,待他也不亲,家里有好吃的,当妈的会偏向他哥他姐,而龙龙则站在一边看着,心里除了仇视没别的。不仅如此,他家里还有位姥姥,待他也不怎么好。这么一来,龙龙的处境就有点凄凉了。
人间冷暖,唯有家是最能体会到的。龙龙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没事就出来四处闲逛。
龙龙是九中的,学校红卫兵造反时,他先是躲在一旁冷眼观看,看着看着,觉得有趣而刺激,就满怀豪情加入进去,转眼间,他的胳膊上也戴了红袖章,整天也跟着到处去游行、开批斗会,后来,学校的形势演变到打砸抢,龙龙他们这一派用武力将另一派赶了出去,校园开始变得冷清了许多。不久,又了生邻校的育英中学红卫兵枪走火死了一个女生的悲剧,龙龙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大对头,就主动退出,回到家里当起了逍遥派。
……
在家呆着不顺心,龙龙就到我们院子里来玩。赶上吃饭时,他也磨蹭着不走,我妈见了,就多加一双碗筷,留他一块吃。有时玩得太晚了,干脆就和我挤在一块睡。
某天他回家晚了,一进门,他姥姥就沉了脸说,还知道回家呀,有本事在外面吃饱了再回来!龙龙没吭声,见锅灶上有蒸土豆,拿起一个就吃,吃着吃着,觉得有点噎得慌,就想搁点酱油蘸着吃。不曾想却被姥姥拦住,给他挖了一勺黑酱:饿死鬼转的吧,呐,慢点吃,别咽死你!龙龙受不了这委屈,赌气又走掉了。
龙龙对自己的遭遇并不在意,说过也就忘了。每次来家,除了穷聊乱侃,还爱给人讲故事,他讲故事喜欢比划,神彩飞扬,口若悬河;从社会上发生的两派争斗,再到他们九中的红卫兵开批判会如何智斗校长整老师,还有他读过的古代话本小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卖油郎独占花魁》等等……讲累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说,啊呀,时候不早啦,我该回了。我发现,他只说“该回去了”,却很少说“回家”。
有一天,龙龙到学校去看形势,回来很神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我跟他出来,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两枚自制手榴弹,说,“看看这个,这可是真家伙呀!”那段时间,是社会上两派武斗正厉害的时期,大街上常有手持长矛、头戴柳壳帽的造反派坐着卡车呼啸而过。而现在,他居然弄了这么两个东西回来,看着让人害怕。我说,“你咋把这东西带回来,就不怕炸了伤人?”他笑笑说,“玩玩呗,没事的!”说着揭开把柄里面的纸片,用小拇指轻轻将珠麻线的那小扣扣住:“知道吗,这东西得先把这弦儿勾住,一出手,三秒钟,就炸了!”后来才知道,这两铁家伙是他从学校的造反派那儿要来的。回想当年那情景,两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居然拿着手榴弹玩,着实让人后怕呢!
六八年底,省有关部门下了一批招工指标到各个学校,龙龙一听说,就早早报了名。没几天,他被招到临汾一家纺织厂当学徒。临走前,听着他兴奋地说这说那,描绘着自己的未来,我突然悲凉地想:他终于要离开那个“家”了。几年了,就因为“家”的原因,龙龙渴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从此一别,龙龙再无音迅。直到今天,偶而想起,脑海里就会浮现少年龙龙给人讲故事时的那付神情,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
写于2010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