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于前些时病故,当时就想写一点悼念父亲的文章,可因许多杂事缠身,始终未能动笔。每到深夜,脑中总想着父亲在世时的模样,闭眼一想,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便会浮现于眼前。那天回家跟家人谈起父亲,大妹说她也常常梦见父亲。说这话时,大妹眼里有泪光在闪,我也感到一阵隐痛。说起父亲,给我们兄妹留下的既大宗的遗产,也没有钱财,他一生留给我的只是他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和为儿女们的付出,还有多年劳作积郁的病痛。
父亲晚年患有老年人常见的疾病——脑血栓,这种病最折磨人,中风偏瘫,住院打针吃药输液,出院后家里还需人耐心伺候。去年上半年父亲先后五次住院,短则十几天,多则一个月,回家后人显得更加病态,身体也日渐消瘦,饭量也日渐减少,大不如前。从前年起,父亲每次住院,他原先的单位已开不出支票和现金,医药费住院费只得由家里先垫付,到父亲去世,累积起来已是很大一笔钱,其中有一部分还属自费药不能报销。父亲生前没有留遗嘱,只是告诉家人,死后别把他送回老家,就在本市火化。他老人家不愿离我们太远。
冥冥天国,父亲可以安息,而我们晚辈,不免要常忆起父亲许多在世时的生活片断。那是一种温情,也是一种思念。记得三十年前我上中学那会,父亲总是抽空到学校去看我。他来看我时,很少到学校的宿舍去,只是在校外的矮墙处面让同学喊我过去。我一听父亲来了,就一路跑去,我知道他定是在围墙外面等我,见我来了,就笑着把一小包吃的递给我,也不多说什么。那小包里面是四毛钱一斤的小饼子,十个,是让我在饥饿时垫垫肚子。有时,也带有母亲做的一小瓶咸菜……多年后,我才体到,这样的父爱是普天下所有的父亲的一种回报的付出!
在某年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突然心血来潮,起早去了解放路的鸿宾楼给父亲买了一份头脑和烧麦,盛在一保温饭盒里给他送去(父亲当时在柳巷的一家电器商店给人家当会计),当时看他接到饭盒欣喜的样子,那付由衷欢喜的笑意,我内心却一阵心酸:我们做儿女的,平时对老家想的做的实在太少太少!哪怕微不足道的一次早点,父亲居然欢喜成这样,当时我真得感到万分的内疚。俗话说,养儿才知父母恩,我写这篇短文时,字里行间,无法抑制内心的波澜,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我们常常说到父亲,提及父爱时,总要情不自禁止和朱自清的散文名篇《父亲的背影》联系在一起。那种深入骨髓的淋漓尽致的父爱之情,成为中国几代人的生活楷模。
在我们的印象里,凡做父亲的,不大爱说话的居多,我的父亲也是这样,平时话不多,但生气时也要骂人,着急时也会讲粗话,但更多时父亲是平静的,高兴时,喜欢喝两杯,间或也有些幽默。
父亲生前最大嗜好就是喝酒。他虽爱喝酒,却并不贪杯,在我印象中父亲喝酒还从未醉过,他对于酒的嗜好起因于多年来精神上所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心情不好时借酒浇愁。文革初期,他们厂办“学习班”,原本不够格的父亲也被勒令参加。那次离家前,父亲喝了酒,脸膛红红的,临行前不知因什么事还跟母亲吵了一架,当时我站在跟前,内心里发急却不知是该劝慰还是阻止。那次学习班住了大约有半个多月,可能也查不什么问题来,父亲就被放回来了,他回来后什么也没说。我猜想他不说是不想再提及自己在住“学习班”期间时所经历的种种痛苦,他们那个厂子造反派在文革期间左得很,有一个职工就在住学习班期间死于非命。之后我曾无数次忏悔,当时怎么就想不起到厂里去看看父亲?哪怕是带点吃喝,带一瓶酒,对父亲来说也是一点慰藉呀。我们做儿女的,在文革那种非常时期的,许多次因家庭出身而受牵连参不了军,找不到工作,影响入党等等。父亲在年轻时为了谋生而做过的一些事,按政策的说法叫“历史问题”,或说是“历史污点”,我们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试想一下,在那个年代,父亲也才刚刚二十出头,为了谋生而做过一些违心事,就要付出一生的低三下四、逆来顺受?每次政治运动一来,父亲便要无休止地写检查,写交待,痛心疾道的批判自己。不仅如此,政治上的岐视,甚至影响他的调资。父亲临退休前,正好赶上厂里调资,按条件早该轮到他了,可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他的份,据说第一榜还有他的名字,第二榜也有,到第三榜却意外的被别人给顶了。这个打击对父亲来说是太沉重了。我是在后来才听说,当时父亲为了那一级工资,居然当着车间里众多同事伤心的哭了。仅仅为了那几块钱而不顾自己的尊严而流泪,想来是怎样一种悲哀。他在那个工厂整整工作了四十年,最后竟连一级工资都没能调上,从进厂时的六十九块钱,到最后退休时他的工资单仍是那个数字没变。后来厂子曾搞过厂庆一类的庆典,派人送来了请柬,父亲当时看都没看就丢到一边。他的心被伤得太深了!
我深深理解父亲的性格和为人,因为在年轻时做过一点错事,在旧社会的那种环境下为了生存,形成了懦弱而胆小怕事的个性,这是他一生的不幸,我想,如果换成是我,未必就能比他们那一代人好到哪儿去。
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人和事,到晚年回想时,总是那么真实而鲜活,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真正感觉到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是父亲的血,那远去的风景尤如一幅幅画面,时时刻刻会在我眼前浮现重叠……
原载于1997年5月19日《太原日报》副刊